周六下午,我按照組織者發來的短信地址找到目的地,開始了我的第一次實習志愿者經歷。
活動地點選在了一個文藝活動中心,地方很寬敞,現場志愿者人數也比較充足,但是聽有經驗的志愿者前輩說,今天來參加活動的人數不算多。
我環顧四下,數了數身有殘疾的人數,發現總共不超過十個。
“別沮喪。”方老師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參加活動的人都不是很多,但事實上人少更有利于我們和他們溝通,因為才能真正實習一對一地幫助。而且愿意來參加活動的對象,一般心胸都比其他人要豁達,甚至他們還會帶動你,你試一試就知道。”
因為還是實習志愿者的緣故,我必須跟著有經驗的正式志愿者一起活動,這一次我被分到和齊組長同一個小組。
齊組長是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個子不高,但是人很耐心,做事非常周到。
在現場,他主動和一名剛剛學會使用義肢的年輕小姑娘進行交流,很快就將談話的氣氛變得融洽和諧。
“……總覺得這腿不是我的腿。”小姑娘重重地吐了口氣,“家里人也沒空照顧我,所以我想來參加這樣的活動,多找些同病相憐的人,問問他們是怎么過來的。”
齊組長淡然一笑,“你看。”
看什么?
我順著齊組長摸向自己褲腿的手,緊接著猛然看見他褲腿下伸出來的那一截肉色竟然不是真人皮膚,而是義肢!
原來齊組長也是殘疾人!
“您……”那個小姑娘跟我一樣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看樣子也是沒想到。
后來齊組長完成對小姑娘的精神輔助后,引薦了更為專業的志愿者協助小姑娘活動義肢,而我則得到了和齊組長單獨聊聊的機會。#@$&
“震驚?這沒什么好震驚的。”齊組長搓著手,感慨地笑笑,“以前我也是受別人幫助才從困境里走出來的,所以想把這種‘得到’轉為‘施予’,或者說‘分享’,讓更多和我有著同樣遭遇的人能夠拜托心魔,走出困境。”
是,相比起我們這些四肢健全的人為服務對象所提供的精神鼓勵,齊組長這種過來人現身說法顯得更有效、更有力。
“組長,我有個問題好奇……您當時到底是怎么從困境里走出來的?”
得知自己的右腿要被高位截肢,得知余生可能都要借助輪椅行動,得知身體的完整被破壞,將永遠是一個不健全的人……
他就是受著這種煎熬吧?%&(&
如果當時他早一點被推進手術室,或許一切還能恢復如初?
可是那個最好的救治時機卻因為我的求生欲.望而被耽誤了。
一定,很后悔吧。
齊組長把一瓶水遞給我,“當時來給我陪我聊天說話的是方教授的父親,”他伸手指了指遠處的方老師,繼續說道,“他告訴我,我只是身體殘疾,不是心靈殘疾。你設身處地地想一想——當時我是一個殘疾人,我經受著折磨,而一個身體完整、四肢健全的人來跟我說這種話,那聽起來是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當時很生氣,直接把方教授從我家里趕了出去,還在家里大罵‘彩虹’這個破機構,就是打著旗號的假公益,騙人,惡心人。”
人處在消沉和絕望里,看什么都容易帶上主觀色彩,對這個世界充滿懷疑,認為到處都是陰謀。這是方老師教我去感受的殘障者群體的心情,現在在齊組長這個過來人口中我更加立體化地感受到了這種心境。
“隔天,方教授又來了。第二次登門,他居然用不知道什么東西把他的腿纏綁了起來,然后還拄著一根拐杖。當時我還坐在輪椅上,根本不愿意嘗試單腿站立這件事,不愿意去接受右腿空了的事實——所以我看到方教授這個樣子,氣得抓起手邊的東西就砸他。”
齊組長的描述很生動,當年那一幕好像重現于我眼前。
憤怒的年輕人,故意扮作殘疾人的年長者。
“手機、杯子都砸在了他身上,一開始他還站得住,后來可能真的砸得他痛了,他摔倒在了地上。他很生氣地看著我,我記得很清楚,他沒有說話,一個字都沒有說,就看著我,非常生氣,非常惱怒。
“而我指著他的鼻子,問他有什么資格生氣?他有什么資格惱怒?他只是裝模作樣當了一回殘疾人,而我是終生都失去了這條腿。”齊組長感慨良多地看著落地窗外的城市一景笑了笑,“我問他為什么要變著法子地來嘲笑我。
“在我說出這句話后,方教授說了一句讓我永生難忘的話。他說,原來你生氣惱怒,就是因為別人嘲笑你?是因為害怕被人嘲笑,所以寧愿放棄自己,放棄家人的幸福,要永遠沉浸在悲傷痛苦里?”說到這里,齊組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我的心比任何時候都痛。我所受到的教育,我所接觸到的人事,都教我要獨.立、要勇敢,但是災難來臨,我還是選擇了做一個懦夫。我選擇把痛苦強加給家人,選擇活在別人的指指點點里。后來的很多年時間里,我都在想,很多人的不幸,不是因為他們經歷了什么,而是在這些經歷后,他們選擇了什么。
“選擇消沉痛苦,那你的命運里就陰雨連綿。選擇積極陽光,那你的生命里將常有晴天。”
心病還需心藥醫,而能夠找出合適的心藥來治療心病的,不是別人,唯有自己。
對于齊組長而言,方教授是指路人般的存在,而真正讓他擺脫困境的人,還是他自己。
那么,我可不可以成為沈睿源的指路人。
我不再奢望和他之間能有感情上的糾纏,因為他救我一命,因為他在我陷困時對我伸出手,所以我也想盡我的全力去扶他,從而緩解我心里的負罪感。
而齊組長的話還在繼續。
“那一次之后,我漸漸開始嘗試敞開心扉去接受很多東西。有時候別人會有異樣的眼光,有時候別人會過分同情,但我都不是特別在乎了。他們沒有經歷過我的經歷,所以只能妄加揣測。而他們想什么猜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只想過好我自己的一輩子。”齊組長舉起瓶子喝了口水,“但安瑤你知道嗎,后來我才知道,不僅是方教授幫了我,我也幫了他。”
我好奇地轉過頭注視著齊組長的側臉,“怎么說?”
“方教授說,如果不能開導我,他就無法完成新課題的研究。”齊組長釋懷地笑瞇了眼,“他說,他當初把自己的腿弄成那樣,不是為了嘲笑我,也不是為了作怪,而是他走投無路,不知道該怎么開解我,這件事難住了他,所以他解決了我的心頭難題,其實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他自己。”
對,對啊。
我想讓沈睿源從困境里走出來,說是為了他,其實也是為了我自己。
“為了別人”聽起來很偉大,但主體卻是別人。
可如果我是為了自己,那一切就在于我。
我想堅持,我就去做。
我想堅持,我就能實現!
我,要爭取再見一見沈睿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