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沈佳寧兩人隔著一張精致的玻璃桌子，面對面坐著。這個時段，客人不多，隔音效果極好的落地玻璃，讓咖啡館略顯冷清。

墻上掛著的的擴音器中輕輕地流出藍調的音樂。

“故事，什么樣的人生才算的上故事？”李迎喃喃自語道，似乎陷入了沉思中，好一會才抬眼凝視著沈佳寧的眼睛。

“這幾年我過得平淡無奇，就像教科書上的公式一樣，枯燥乏味，沒什么值得一提的。”李迎說罷，便又低頭不語，頹廢地看著地板上，陽光穿透梧桐樹的枝葉，投射下來的光斑陷入了糾結中。他實在不太愿意在沈佳寧面前提起這些年發生的事情。一來是不想再度撕開傷口，二來是怕讓沈佳寧難過。他記憶里的沈佳寧是那么的善良和脆弱。

自從飛飛離世后，李迎的情感就好像被一條無形的繩子緊緊束縛在了一個同樣無形的袋子里，一直壓抑著。他從來沒在別人面前提起過他和飛飛的事情。日益膨脹的壓抑感，時常讓他無法呼吸，甚至無法入睡。

兩人就這樣，又沉默了好一陣子。杯子里面的咖啡如同兩人之間的氣氛一般，已經冷得渾濁不堪。

“你知道，你離開后的日子我是怎么過來的嗎？”沈佳寧忽然放下手里的咖啡勺子，看著李迎。原本清澈深邃的眼睛流露出令人難以捉摸的，或許說是復雜的眼神。

“那年，從浦東機場出來，我的腦袋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樣，仿佛失去了知覺。我都記不得是怎么回的家。”

“對于我來說，那天就像世界末日。而你把我一個人扔在了世界的另一頭。”

“對不起。”李迎的聲音嘶啞。除了對不起，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自己內心的愧疚與不安。

“你知道嗎，愿望能讓人像被施了魔咒，瘋狂一般的執著，尤其是一個未被實現的愿望。而你就是那個愿望。”

“頭兩年，我一直在等你：等你的信件，等你的電話，等你在QQ上的頭像重新閃亮，甚至等你奇跡一般出現在我面前。我只是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但你的心硬得就像石頭一樣，走了之后就一點音訊都不給我。”

說到了這，沈佳寧嘆了一口氣，端起冰冷的咖啡，欲飲，卻又放下。

“我就像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憂郁的國度里。我已經記不得，到底為你流了多少淚水。無數次，在夢里，我勾勒過美好的場景。在靜謐的湖邊，有一座小木屋，木屋后面是一大片的薰衣草。我們就住在這樣一個木屋里面。夏天的清晨，我陪你去湖邊劃船、釣魚；傍晚，夕陽下，你帶我去薰衣草的海洋里面散步。我甚至能真切地聽到你手里的單反相機拍照時的咔嚓聲。冬天，我們則躲在燒著木頭取暖的的木屋里面，隔著布滿冰霜的玻璃窗看外面的雪景……虛幻是美好的，但每回從夢里的虛幻醒來，跌回到了現實，都會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那段時間，我的狀態僅僅只能用活著來形容。那個時候的我時常在想，只有死了才能解脫。”提起那段往事，沈佳寧不禁有點哽咽。

李迎無言以對，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沈佳寧。這個時候，似乎任何舉動和措辭都是不適宜的。他一動也不動地低頭坐著，面前的咖啡杯里面，填滿了愧疚、尷尬與不安。

“但我不恨你。即便是現在，我還是那么深深地愛著你。”沈佳寧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慢慢平復了下來。

“我已經將這份愛收藏在了心底，成了一份美好的回憶。因為我知道，如果再執著下去，對你的這份感情就會變得猙獰。”

“我已經放下了。”沈佳寧的眼睛重新變得清澈，仿佛剛闡述完一個不愿再提起的噩夢，如釋重負一般。

這時剛好是午休時間，從附近寫字樓里出來的白領，涌入了咖啡館。喝咖啡的，吃甜點的，閑聊的，看報紙的，迅速填滿了咖啡館里的空位。

咖啡館里劇增的人氣，多少讓李迎從局促不安中解脫了出來。

李迎對沈佳寧的感情里面，不僅有愛，但更多的是愧疚。這復雜的情感讓李迎一直無法面對她。但聽完沈佳寧的一番話，李迎方覺得沈佳寧已經長大了，不再是以前那個單純、感性的小女孩，而是一個成熟、理性的女人。

“我說了那么多，是不是該說說你的那部分了？”沈佳寧的語氣開始調皮了起來。

沈佳寧忽然隔著桌子，伸手握住了李迎手。

她的手依舊還是那么光滑的，溫度傳來，但卻感覺很遙遠。

“這幾年一定發生了什么事情，能告訴我嗎？就當是和一個老朋友敘敘舊都不可以嗎？”沈佳寧眼里閃爍著的真誠，如同一把鑰匙，一瞬間，擰開了李迎的心鎖。

禁束著情緒的繩子一旦被解開，壓抑著的情感自然就會洶涌而出。

“我找到了飛飛。”李迎終于直起了腰，抬起了頭，開口說道。

“然后呢？”沈佳寧換了個姿勢，饒有興趣地盯著李迎問道。

李迎把這幾年發生的事情，除了殺人部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沈佳寧。時間在快樂和悲傷中流逝，當他講到飛飛離世時，外面馬路邊上梧桐樹的陰影已經悄悄地挪了個方向。

傷心的往事，再次提起，讓李迎心里一陣難受。

“我這次回來就是帶她的骨灰去杭州。”李迎扭頭看著窗外的梧桐樹，怕被沈佳寧看見他漸漸模糊的雙眼。

其實，沈佳寧的眼角早已經濕潤了，外面的世界已是模糊一片了，自然是看不到李迎的模糊了。

午后的陽光，隨著時針的移動，慢慢轉到了沈佳寧的位置上。咖啡館重新靜了下來。

李迎看著沈佳寧用白皙、纖細的手指撥弄咖啡匙的柄。她中指上鉑金戒指上鑲嵌的碎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那刺眼的亮光，讓李迎沒法回避。疑惑在李迎的舌尖上，打轉了好幾次，但始終沒能問出口。

“我訂婚了。”沈佳寧一眼看穿了李迎的心事，落落大方地看著李迎，回答道。

“哦。”李迎默默地等著她說下去。

“他比我小。算是姐弟戀吧。”沈佳寧咬住下唇，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淡淡地說道。

“我們是在微博上認識的。他當時在樓上撿了六只被拋棄的小貓。一個人養不過來，就發了一條微博求助。”

“剛好，他住我家附近，出于同情心，我就給他發了一條私信，讓他送一只貓過來。就這樣，我們認識了。”

“我要求的幸福很簡單，一個家，一個孩子，一個愛我的人。這些，他都可以給我。”

李迎心被刺疼了。記憶深處的某一角落里，一個布滿灰塵的箱子忽然被打開了，里面放著他曾經給過沈佳寧的承諾。

上海的盛夏，天氣說翻臉就翻臉，一點也不猶豫，剛才還驕陽似火，瞬間就被黑壓壓的云層給遮掩住了。

還沒等路上慌亂的人們找好避雨的地方，黃豆粒一般大小的雨點就噼噼啪啪的地敲打在了他們身上，讓路面上的人們愈發亂作了一團。

黃浦江上，一條逆江而上的貨船，拉響了汽笛，高昂而又渾厚的聲音聲穿透了玻璃，讓李迎心頭一陣震顫，莫名的眼淚流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