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程辛亥不到九點頂開木板，看著山姆先生對著木桶埋怨。程辛亥把一大碗燒鵝肉端過來，山姆先生眼睛看直了。
“你哪兒弄來的？”
程辛亥呵呵一笑，放到小木桌上與他對坐：“江獄長給我帶的燒鵝，我留著呢，就是冷了。”
“很久很久沒吃鵝肉了，給我嘗嘗，看好吃不好吃。”山姆先生從床底下找來一個竹筒，為他倒著黃酒，“來，來，咱們邊吃邊聊�！�
程辛亥喝了一口黃酒，皺眉：“這黃酒有點兒酸�！�
“紹興黃酒，配著大閘蟹吃的，大閘蟹陰寒，黃酒去寒氣�！鄙侥废壬弥喭瓤辛似饋�，喝一口酒，拍拍木桶邊緣，哼了一聲咒罵道，“媽的，這個江獄長拿一桶大閘蟹來糊弄老子，白給他那么多支票了�！�
程辛亥拿了一個手掌大的螃蟹，掰掉前螯：“這么大個的真是少見啊，我嘗嘗看，肯定好吃的。”
山姆先生扔掉骨頭，接著吃鵝翅：“他還以為我不知道呢，這大閘蟹只有那些沒飯吃的底層平民才吃，根本就沒什么肉。”
“蟹黃不錯，很肥美啊。”程辛亥補兩口黃酒，咬著蟹腳噶蹦作響，“鉗子的肉好大啊，也沒您說的那么糟糕吧�！�
“這些當官的，只要手里有那么一丁點小權利就耍小聰明，變著法兒的層層盤剝，即便老子在牢里也是一樣，天下烏鴉一般黑，哼。”
“關了您這么多年，您的脾氣還沒磨平啊，呵呵。”程辛亥搖頭笑道，與山姆先生碰了一下竹筒。
“民以食為天，吃都不上心那還活著干嘛。”山姆先生看他發愣，問道，“怎么不吃呢，難不成你專門拿來孝敬我的？呵呵�！�
程辛亥放下竹筒：“昨晚聽您上課，一下子茅塞頓開，呵呵�！�
“怎么著，今晚還想我給你授課？該你當老師為我上課了�！�
“昨晚我還以為你瘋了呢，山姆先生，他們把你關在這里為什么不殺了你呢？”程辛亥問道。
“我只是跟他們政見不同，有一顆赤子愛國之心，或許他們多少有點兒感動吧，又或者還想著我在美國人開的銀行里有錢，殺了可惜�！�
“您的財產不都讓他們瓜分了嗎？”
“哼，我哪兒有那么傻，若是把錢都放在他們銀行里，那不是羊入虎口嗎？何況他們的政府那么不靠譜，就是一群烏合之眾�！�
“呵呵，原來如此。”程辛亥又拿了一只大閘蟹，接著開殼吃蟹膏，“山姆先生，您剛才說，你與他們政見不同被關進牢里，現在不是進入民主時代了嗎？”
山姆先生：“小朋友，那你說說，什么是民主？”
“我？”程辛亥懵了，思索一下，“報紙上不都有嗎？三民主義什么的。”
山姆先生一聲嘆息，吐掉骨頭：“我回到中國的時候，準備去見孫先生，沒想到他肝病復發去世了。然后呢，我憑借自己的財富結交了不少上層人士，打算給他們闡述我的設想。誰想到他們最后都盯著我手里的財富呢，結果我就被送進牢房了�！�
“那您所認為的民主又是什么呢？”
“想聽嗎？”
程辛亥點頭，山姆先生站起來：“看在你孝敬老子的份上，我就把畢生所悟傳授與你。不過呢，這些東西不能當飯吃，不能救你出牢門�！�
“無妨，晚生洗耳恭聽。”
山姆先生在墻角撿起一支粉筆，走到木板前畫圖，程辛亥喝著酒看著他畫了一個超大的太極圖，奇怪道：“山姆先生，您畫的不就是太極陰陽圖嗎？”
山姆先生轉身，點頭道：“不錯，就是太極陰陽，唯有此道才能適應中國�！�
“也不至于把您抓進牢房關起來吧？易經乃群經之首，是我中華文明的起源啊。”
“哼，他們被西方思潮所迷惑，神魂顛倒的都不認識自己祖宗了，一群不孝之徒，竟然把老子當瘋子關進牢房�！鄙侥废壬砑觾芍惶珮O魚眼畫好圓圈，一只魚眼里點了些虛線，在對面大魚身也拉上長長的虛線，以此區分太極陰陽。
“當今世界，奉行兩大國家制度，一是資本主義�！鄙侥废壬谔摼�圓圈里標注四個字‘資本主義’，在對面虛線魚身也同樣寫上這四個字。“這是陰，懂嗎？”
程辛亥撓撓頭，問道：“那陽呢？”
“陽，社會主義�！鄙侥废壬缡牵谙鄬Φ膱A圈和魚身寫上四個字‘社會主義’。
“就是山里那些起義農民軍嗎？”
“對，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都來自西方，兩大思潮水火不容�！�
“莫不是，您跟民國政府要員布道，叫他們與工農相結合？然而沒有人聽，結果……”程辛亥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已經猜到了，呵呵�！鄙侥废壬呋貋恚�，接著吃燒鵝�！耙皇俏疑眢w里流淌著炎黃血液，我才懶得遠隔重洋跑回來呢。我有花不完的錢，何必回來遭罪呢？”
山姆先生飲了一口酒，接著說道，“我父親說，生為炎黃子孫，無論有多大的社會名望和財富，最大的遺憾是，死后不能落葉歸根啊。為了盡孝，我把父親的骨灰帶回中國，也把我兒子的骨灰帶回了中國，愿生為華夏人，死為中華魂。”
“拳拳赤子，實在令人感動啊�！�
“中國地域遼闊，民族民風紛繁，不能照搬照套西方那一套。只是，這一百年來中國落后了，被西方列強打得不知所措，所以才慌了神，抱著西方那一套數典忘祖，以為得到了靈丹妙藥，哼�！�
程辛亥回想起與師父登黃鶴樓殘址的那個晴朗早晨，那個可愛的小姑娘笑得那么燦爛，回過神來：“師父說，世間一切的變化無非就是陰陽之變化，原來治國之道亦然�！�
“中國過去長期領先世界，如今想要復興，必須依靠自己的文明才行�！�
“既然依靠中華文明，那為什么要把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放入太極陰陽圖里呢？這不是西方學說嗎？”
“中華文明能延續至今，是因為一直不斷地吸收外來優良文化，同化之后用于自身，以此如波濤翻滾綿綿不絕。西方學說有它可取之處，就不能故步自封、夜郎自大，應該敞開胸懷去接納并融合為己所用。人，有多寬闊的胸懷，就能成就多大的事業，國家亦然，懂嗎？”
“嗯，受益匪淺�！�
“哎，不對呀，今晚該你做我老師的呀�！�
“還是您講吧，讓我見識見識不同的學說，百家爭鳴嘛。”程辛亥呵呵一笑，指著碗說道，“您剛才不是吃了我的燒鵝嗎？”
“好吧，那我接著講。”山姆先生在木板空白處畫了六道橫杠，“中國能夠大一統，得感謝一個人，秦始皇。無論朝代如何更迭，后來者都按照秦朝的制度治國，車同軌，書同文，郡縣制，這才是構建一個龐大帝國的基礎哇。君王輪流坐，百姓只認中華文明，能國泰民安就好，根本不關心誰當皇帝，也不關心什么主義不主義的。
可是，到了現在，由于西方工業與科技的迅猛發展，打破了封建制，清朝腐朽而亡，這又是其弊端。
西方的科學技術是要學的，工廠企業是要辦的，一個貧鄙的國家是保護不了自己的。
那么，就需要發展資本市場，以促進社會經濟的繁榮，提高國民生活水平、增長社會財富。然而，自英國工業革命開始，圈地運動愈演愈烈，生產過剩，貧富兩極分化嚴重，經濟危機越來越頻繁。雖然他們整個社會經濟繁榮了，卻也受困于經濟危機帶來的社會動蕩�！�
“什么是經濟危機？”
“嗯，簡而言之，庶民手里的錢不夠用，有錢人占有了極大的社會財富，導致貧富兩極失衡。而，有錢的人數量畢竟太少，無論怎么消費也無法拉動經濟循環，最后導致整個社會運行紊亂、崩潰，步入歷史周期律，改朝換代�！�
“也就是說，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都不是完美的，需要陰陽調和，對嗎？”
“對。中國封建制雖然有弊端，在農耕文明時代卻是最適合的。可是，如今全球貿易越發的頻繁，封建帝制已經無法適應當今的社會經濟發展。
但，萬事萬物都有陰陽兩面，有其弊端，必有其利。大一統的中國有一項有別于西方的獨特優勢，那就是可以自上而下進行強力行政干涉，調劑社會經濟發展的不平衡。如此，可以破解資本主義弊端，也就是用陽，社會主義與其暗合。想想那長城，京杭大運河，都江堰，不都是調動大量的人力物力修成的嗎？”
“不錯，符合中庸之道�！�
“社會主義好，對不對？”
程辛亥點頭，說道：“怪不得報紙上經常有這樣的文章咧，沒完沒了的宣傳俄國十月革命�！�
“萬事走向極端，就到了易經《乾卦》九六爻，上九：亢龍，有悔。”
程辛亥：“物極必反�！�
“按照馬克思的理論，國家的一切都是公有的，公民不能有私產。”山姆先生停頓下來，看著他，“你要知道，中華文明延續至今是因為農耕文明，故而中國人眷念土地，有地才能人存，這是深入中國人骨髓里的根。
地在人在，地失人亡，守土才能延續文明。
所以，這就是為什么儒家一直倡導臣民要忠貞，不可做亡國奴，要有氣節，寧死不屈。
孟子言，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人，生而自利，若一無所有，那便是奴隸，你期待奴隸去保家衛國嗎？武王伐紂，商紂王臨時放出五十萬奴隸試圖保衛國都朝歌，當那些奴隸拿起武器的時候，立即倒戈相向。因為，沒有人愿意做奴隸，任人宰割。最終，紂王自焚鹿臺，商朝滅亡，當以史為鑒啊�！�
“要有私產，并且也要國家干預，是這個意思嗎？”
“雖然理解起來有些困難，但太極主義是人類社會的最終走向，無法逆轉。陰無法滅陽，陽亦不能滅陰，明白了嗎？”
“明白了。孤陰不生，孤陽不長，此乃自然大道。”
“小子，你開悟了，老子今天沒白吃你的燒鵝啊，呵呵。”山姆先生不覺口渴，坐下拿起竹筒灌了幾口酒，擦了一下袖子，“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若想長治久安，目光必須長遠，胸襟必須廣闊，才能海納百川，立于不敗之地。”
“聽君一席話，猶如醍醐灌頂，來，學生敬您。”程辛亥端起竹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