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處來的風噗地一聲將蠟燭撲滅。
薛嬋在黑暗中坐了起來,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眼前的黑暗。然而除了那個身影的輪廓,她無法看清任何細節。他的眉目,他的神情,他的眼睛和鼻子,一切都巧妙地掩藏在了夜色中。
“你來了?”她看不清,便只能發聲問,心中又覺得拿不準,追了一句:“是你的嗎?”
他來到床邊,剛伸出手去便被她拉住,不由一怔,竟然沒能掙脫。
薛嬋松了口氣。那干凈修長的手,溫涼的體溫,突出的骨節,薄而闊的掌心,一切都并不陌生。“是你!”她抬起頭去,徒勞地想要尋找他的目光,“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他疑惑起來,明明上一次還讓他不必再來,何時卻又變得這樣關心?
“為什么?”他可以壓低了聲音,不讓她聽出自己嗓音的真相,卻壓抑不住語氣中的笑意。“擔心我不來?”
“因為小何……”她仍舊不肯松開他的手:“你一定認識小何,他……”
“我跟他不一樣。”
薛嬋一怔,有些迷惑,又有些釋然,終于訕訕地松開了他的手:“哦。”
他于是不再拖延,便要去褪下她的寢衣,卻又被她飛快地向床里躲開:“不要!”
他的手停在半空,抬眼去看她。
薛嬋終于看見了他的眼睛。
在暗夜里閃著光,明亮清凈,卻一眼看不到底。薛嬋愣住,仿佛被那目光淹沒,又仿佛他遙遠得如同在天邊,即使伸出手去也無法觸及。
只是一瞬間,他并沒有給她太多機會去詳究,伸手蓋住她的眼睛,阻擋她的窺視,只在她耳邊輕聲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他沒有自稱奴婢,也不稱呼她為娘娘,倒是像個安撫情人的男子,充滿了令人安心的力量。
薛嬋順著他手臂的力量倒下去,感受他干燥的手掌從身體滑過,忍不住攀住捂在眼睛上的那只手,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一句話問出口,連她自己都不禁心驚。
一旦知道了,就會止不住地繼續去了解,漸漸地,將會知道越來越多。他的姓名出身,他的年齡性格,他的喜怒,他的欲望,他的……
薛嬋不敢往下想,訕訕地閉上了嘴,松開了攀著他的手。
她躺在那里,就像一只待奉獻的祭品,放棄全部的掙扎和試探,柔順而認命地等待著他帶給她愉悅。“好吧,我不問了。我知道不該問這些。我知道……”她知道每一次他的到來都是一筆債,未來有著分辨不清的險惡等著她。只是這生命已如枯木般,除了毀滅自己焚燒出一分火焰,她實在沒有別的路可走。
然而她等了很久,久到以為他離開了。
夜極靜,靜得聽得見夜里青草破土而出,樹枝上新芽綻放的聲音。
他也本是極安靜的,卻不知為何今夜有了破綻。薛嬋能聽見他呼吸的聲音,細微勻長,漸漸來到了近前。
她不由自主地攥住了拳頭。
這么久以來,他一直只是用雙手接觸她的身體,雖然極親密的接觸卻也總像是在千里之外遙遙相望。她從來不知道他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臉頰上也會是有溫度的。
“你……”
不等她開口問,突然有什么取代了他的手掌,遮蔽她的視線。薛嬋初初一驚,隨即察覺出是第一次他用來蒙住她眼睛的緞帶。
明明記得那一次的那條留在了她的身邊,讓那時不知是真是幻的她無法否認這見不得光的偷歡,沒想到如今又不知從哪里來了一條。這樣的關頭下,薛嬋竟有些忍不住戲謔地想,也不知他到底有多少條這樣的緞帶,也不知他是不是每日里隨身攜帶著,用來取悅那些獨守空閨的嬪妃。
好在他沒有給她更多的機會去胡思亂想,擾亂這清夜旖旎,在薛嬋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有什么溫涼柔軟的東西,碰觸了她的嘴唇。
薛嬋只覺腦中轟然一響,不由自主開口驚呼,卻被他趁虛而入,噙住了口舌。
這是一個無比溫柔耐心的吻,小心翼翼,處心積慮,與薛嬋此前所有過的所有親吻都不一樣。仿佛只是為了取悅她而存在,令她在最初的驚惶之后,隨即陷入了無比的眩暈之中。
薛嬋甚至在想,如果不是因為她已經經歷過了別的男人,只怕會就此淪陷,會不顧一切地將身邊這人當做余生的救贖。
然而她眼前阻擋視線的黑暗卻提醒了她。那是無法看穿的迷霧,是不得救贖的隱秘,是巨大的陷阱和漩渦,是她永世不得超生的煉獄。
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力氣,她突然掙扎,用力推開了他,飛快地向床的最里面躲閃,一邊拉下眼睛上的緞帶,迅速觀察周圍。
那個身影像風一樣流走,讓薛嬋只來得及捕捉到最后一角衣袂。
月光突破烏云灑了下來,透過窗欞,照亮了暗夜。
薛嬋再次陷入一個人的寂靜中。
她的心跳猶自激烈,耳邊充斥著血液奔流的聲音,呼吸也急促得幾乎刮痛肺部。然而這一室靜謐卻像是在嘲笑她的激動,嘲笑她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幾乎迷亂了心智。
薛嬋頹然倒在枕頭上,手中死死攥著那緞帶,卻又不能自已地回想起他吻她時,兩人之間突然刮起的旖旎旋風。
她胸中充滿了惱怒。這與他簡單地取悅她的身體完全不同,他想要她的魂魄相與,想在給她歡愉之外,也獲得同樣的付出。
但薛嬋的矜持和警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既然知道他是有目的來的,便不能讓自己落入任他予取予求的地步。她靜靜躺在床上,良久,終于翻身將臉埋進了枕頭里,幽幽地嘆了口氣。
初春的宮苑,角落里流動著不為人知的騷動。玉階館的豆蔻在夜風中悄然綻放,清香的味道隨風飄送,落了樹下人的滿肩。
宮苑廣大,月影婆娑。他像一道幽魂,熟稔地避開光亮的地方,悄無聲息地穿越整個后宮,一直來到位于內苑西南角的一排屋舍。這里是六品以上的宦官在內廷當值時的居處。他的住處是最西頭一間隱蔽在修竹叢中的房子,位置偏僻,平日也很少有人會從門口經過。
他進屋前仔細觀察四周,確認沒有人看到自己的行蹤,這才推開門。
不料還是在點亮油燈的一瞬間驚了一下。
昏黃搖曳的燈光召見角落里坐著的一個老內侍。
他迅速鎮靜下來,不動聲色地躬身向老太監問候:“干爹。”
竇長清目光如箭,指了指油燈。
他會意,轉身揮手,熄滅了油燈。
竇長清這才問:“從華嬪那里回來?”
他在黑暗中點了點頭。常年在黑暗中活動,他練就了常人不可及的目力,即使是在這暗夜中,也能清晰看清竇長清的神色。
竇長清問:“一切都好?”
他想了想,才低聲道:“兒子覺得……用處不大。”
“不大?”
“是。”他斟酌著字句,謹慎地說:“陛下對華嬪的確恩愛已絕,華嬪不會有什么翻身的機會了。而且她這一向身體也不大好,依兒子看,還是冬天那場病落下的根,如果再來一次,只怕就前途難料了。”
竇長清聽著,面上看不出喜怒來,目光卻在暗夜中閃著光,落在他的身上,如同燭照,似乎想要看清他話中的真假來。
他默然立著,坦然迎向老內侍的逼視,面上一派澄澈無偽。
良久,竇長清終于嘆了口氣:“以后別叫我干爹了。”
他面色一動,正要發問,卻隨即醒悟:“是因為小何?”
“小何這回惹的事不小,你保不住他的。”
這句話終于令他再也無法平靜:“可是……”
“小九!”竇長清的語氣變得嚴厲:“你是我帶出來的孩子里最出息的一個。讓你做這些事情本就是對你的折辱。只是咱們這樣的人,有什么辦法呢?華嬪那里,是皇后娘娘親自點你去的,不能不去。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尤其是小何出了事,你就越發要千萬小心,千萬別被人抓到把柄。畢竟……你跟小何不一樣。”竇長清嘆了口氣,扶著扶手艱難地站起來:“我年紀大了,如今皇后娘娘這樣的處境,也不知還能保你們多久,你們以后還是要各自小心。不讓你叫干爹,不是不認你們,是怕被人聽見了,又惹出事端。”
他默默過來,攙扶住竇長清,低聲道:“干爹,無論什么時候,您都是我的干爹。”
竇長清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一片冰涼,良久才撇嘴笑著搖頭:“這話以后不必再說。華嬪那里,我最后再囑咐你一句,她是陛下心尖上的人,你可千萬別打歪心思。”
他心頭一震,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臉上竟然有些發燒,幸好借著濃重的夜色,將這驚心動魄的微瀾掩蓋了下去。
竇長清猶自嗤笑:“前途?你們吶,進宮這么多年了怎么還是不明白?前途兩個字這宮里,上到皇后,下到小何,誰又何嘗有過?”
他聽出了話外之音,連忙問:“干爹,小何他……”
“他知道的太多。”竇長清輕柔的聲音中透著寒意:“不能留了。”
“可是……”
竇長清擺擺手,不讓他說下去:“這事你別管了。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其余的我來料理。”說完這句,便將他推開,低聲道:“以后我也不會到你這里來了,有什么事,自然會有人來找你。皇后娘娘的差事還是要盡心去辦。明白嗎?”
他有些迷茫,卻仍然點頭。
竇長清開門閃身出去。良久,門被風帶得撞上,發出哐當一聲響,他回過味來,一步跨到門邊,外面竹影森森,早就不見了老內侍的身影。
他到這時才放松了心里的緊張,緩緩在竇長清坐過的椅子上坐下,煩亂地閉上眼,一時間闖進腦中的,卻全都是之前那個吻。
他失控了。他心中清楚,所有的退縮和遲疑,都是因為那近乎徇私的一吻。
行走在各宮之間這些年,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失控。他從來不知道,這具殘缺的身體里,竟然還能涌起那樣強大無敵的欲望。是為什么?是因為她攀著自己的手問名字?還是因為她在月色中絕望脆弱的美麗?或者是更久遠的印象?
他猛地站起來,倒了一杯茶水,也不管那茶早已經涼透,一股腦地灌了下去。仿佛要借著冰涼的茶水,將紛亂的思緒冰凍起來,深深埋在沒有任何人能夠觸及的地方,當做他永志不忘,卻也絕不為人察覺的甜蜜隱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