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就到了四月。
朝堂中一如既往地每日都在因為各派爭斗而消磨，只是因為沒有了皇帝的常來常往，許多消息薛嬋聽到時都已經(jīng)過去了許久。比如皇帝終于準(zhǔn)了翕王進(jìn)京，卻不許他為太后謁陵，因此特意下詔，命他先往江陵巡查河工，再到云夢祭祀太祖皇帝起家之處，如此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預(yù)計翕王進(jìn)京的時間，就推遲到了六月。
薛嬋聽到消息都不禁松了口氣。這后宮中，也許沒人比她更清楚皇帝對翕王的忌憚。不知多少個夜里，皇帝徹夜不寐，夜里起來在中庭枯坐，薛嬋問起來，常常換得一聲嘆息。他會將她拉進(jìn)懷里緊緊抱著，像是要從她身上汲取溫度一樣。
“阿寤，朝中之事你不必大懂，只需要知道，有你哥哥在，朕才能安心睡得著覺。”
那時薛嬋什么都不懂，笑著說：“不是草原諸部都已經(jīng)俯首稱臣，年年遣史朝貢，要永修華夷之好了嗎？陛下還擔(dān)心什么？”
“朕擔(dān)心的不是草原諸部，而是……”皇帝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嘆息一聲，去用鼻尖蹭她的耳后。
薛嬋便也不再多問。時日久了漸漸也就知道，皇帝的手段千變?nèi)f化，究其根源不外乎制衡二字。能讓他發(fā)愁的，是無衡可制。無衡可制，便會受制于人。而他最擔(dān)心的，就是自己對翕王無衡可制。
窗外杏花已經(jīng)開到了頭，時節(jié)入了初夏，換做薔薇爬了滿墻，郁郁蔥蔥之中，點綴著橘色粉色紅色黃色各色花朵，暖風(fēng)熏染，蜂蝶翩飛。春光如此大好，即便是薛嬋也再坐不住，見玉鐘送來脂粉，便選了一款殷紅色的，微微擦染雙頰，再點染了些許在唇上，整個人立即就顯得容光明艷起來。
“娘娘最近這氣色倒是越發(fā)好了。”玉鐘笑著說，見左右無人，拿出一件淡綠色襦裙為她系上，一邊低聲道：“倒是比姜貴妃看上去更好些呢。”
薛嬋知道她定然是又跟小竹打聽了消息來，便也不追問，由著她繼續(xù)說下去。
“陛下雖然仍日日回鳳儀閣去，卻又時常在天極殿召寵些美人什么的……”玉鐘說到這里特意停下來看了眼薛嬋，見她靜靜凝神在聽，才又繼續(xù)道：“許是陛下慣常這樣？”
薛嬋低下頭去，掩飾唇邊細(xì)若游絲的一縷笑意。
皇帝在玉階館時，至少不會如此肆無忌憚。所以她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翠霞進(jìn)了宮。皇帝于女色上并無特別的嗜好，也不至于不知饜足到一日應(yīng)付兩三個。所以若是召幸了旁人，也就沒有那個心情去跟姜貴妃周旋，不過是將鳳儀閣當(dāng)做個晚上過夜的地方。
這些細(xì)節(jié)薛嬋自然不會跟玉鐘說。只是她心中有別的疑問：既然不愿意寵幸姜貴妃，又為什么定要去鳳儀閣過夜呢？皇帝的寢宮本就在天極殿，何必惹出這樣多的麻煩？
一時穿戴完畢，飛霜進(jìn)來看了，問道：“娘娘今日要去看看皇后嗎？”
皇后自打痊愈之后像是變了個人，嘴里說著只是選幾樣要緊的事情管一管，但實際上事無巨細(xì)，不管姜貴妃是不是已經(jīng)處置過的都要再親自過問一遍。后宮中最不缺的就是察言觀色見風(fēng)使舵的人，早就心領(lǐng)神會，紛紛轉(zhuǎn)頭來向皇后獻(xiàn)殷勤，一時間鳳棲宮里人來人往，竟比皇后生病之前還要熱鬧些。
皇后如此大張旗鼓地架空了姜貴妃，第一個得益的居然是薛嬋。旁人都以為既然薛嬋與姜貴妃交好，總會惹得皇后不快。不料皇后待薛嬋卻更勝以往，不但親自關(guān)照她的吃穿用度，還日日遣人來詢問近況。
薛嬋本就是個人予她一分，她還人百倍的性子，皇后如此關(guān)照，她也不肯在禮數(shù)上有所虧欠，于是日日早晚問安，半分不肯怠慢。
飛霜每日里向竇長清匯報薛嬋這邊的情況都是暗中進(jìn)行，為了避嫌也不肯隨著薛嬋去鳳棲宮，生怕行跡泄露，反倒惹得自己進(jìn)退兩難。因此每次都尋各種借口讓其余三人隨薛嬋去。這日見玉鐘已經(jīng)與薛嬋說了一會兒話，便順?biāo)浦鄣貙τ耒娦Φ溃骸澳锬锷磉吺前敕蛛x不開玉鐘的，仍是讓她跟去吧。”
不料玉鐘卻笑了：“不是我推脫，娘娘今日不要我呢。”
飛霜一愣，瞪著玉鐘笑道：“定是你偷懶，又嫌皇后娘娘那里規(guī)矩大，是不是？”
“不怪她。”薛嬋笑著解圍，“是我不讓玉鐘跟著的。你們這些日也都勞累，趁我不在好好歇著唄。”
“娘娘倒是好心，只是做人奴仆的，哪里有命歇著？何況娘娘是要去皇后那里，沒個人跟在身邊，旁人不說娘娘體諒我們，倒要說我們沒規(guī)矩了。如今皇后對娘娘如此看重，哪里容得奴婢們這樣怠慢？”
薛嬋面帶微笑，聽著飛霜嘀嘀咕咕地說了半天，也不反駁，只是等她說完了才問道：“前日你說有一款香最適合這樣的時節(jié)用，叫什么來的？竹深不知處？”
飛霜愣了一下，點頭：“是，這是品香園康女史新配的一款香，奴婢在康女史那里問了，念念難忘。”
“你去康女史那里求些來，我?guī)ヅc皇后娘娘同品。”
飛霜知道薛嬋是要將她打發(fā)走，卻無可奈何。這幾個月來，旁人或許沒有察覺，但她們幾個近身侍奉的宮人卻都隱約感覺到了薛嬋漸漸變得與以往不同。雖然待人接物仍是低調(diào)溫厚，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固執(zhí)有主意，她自己定下的主意很少有人能改變。旁人勸說倒是也不嫌煩，只是靜靜聽著，聽人說完，仍舊不溫不火地堅持自己的想法。
這樣次數(shù)多了，旁人置喙她的想法時就總要多想一想。漸漸地，便有了一種不顯山不露水的權(quán)威，令身邊諸人收起了輕慢之心。
飛霜臨走前沖玉鐘使了個眼色。玉鐘無法假裝不見，只得又勸：“至少讓我隨娘娘去吧。這些日皇后娘娘那里往來人多，沒人跟著只怕沖撞了娘娘。”
薛嬋對玉鐘一向另眼相待，見她言辭懇切，只得點頭：“也罷。”
到底天氣暖和了，花園中百花盛開，連鳳棲宮前一大片牡丹也開始姹紫嫣紅地盛放。
薛嬋走過，忍不住停下來細(xì)看，指著不遠(yuǎn)處一株開得正好的玉版笑道：“往年我最喜歡便是這朵，去年入秋前看著花葉露出頹相，沒想到今年仍能開得這樣好。”
玉鐘湊趣道：“就像娘娘，旁人都只當(dāng)娘娘這株花怕是從此凋落，誰能想到娘娘過得仍好，倒是讓旁人失望了呢。”
薛嬋沉默片刻，淡淡地說：“旁人如何想有什么要緊。”
玉鐘驚覺自己失言，一時間不敢再吭聲，默默跟在薛嬋后面，隨著她在牡丹花田中緩行。
她有種感覺，總覺得薛嬋近來對她仿佛不若以往親厚。但這只是一種說不出緣由的感覺，薛嬋最貼身的事務(wù)仍舊由她負(fù)責(zé)掌管，比如今日雖然將飛霜打發(fā)出去，卻到底還是讓自己跟來。只是不再問她那些關(guān)于兩人兄長的話了。也不知道是不忍提及，還是因為心中有了忌憚。
正在胡思亂想間，忽聽有人在身后道：“見過華嬪娘娘。”
玉鐘回頭看，見身后問好之人居然是皇子鴻樾，登時嚇了一跳，連忙跪下行禮。
鴻樾臉上有些發(fā)燙，微微側(cè)過半身，虛抬了下手：“這位娘子請起。”他一邊說著，卻抬頭去看薛嬋，見她也滿面驚訝地盯著自己在看，益發(fā)忍不住臉上滾燙，期期艾艾地說：“我剛從母后那里來，臨出來前母后還在問人說華嬪什么時候到呢。”
薛嬋已經(jīng)許久不見鴻樾，聽人只言片語提起來，只知道薔薇那事出了以后，鴻樾便被遷往大內(nèi)西側(cè)英華院居住。他才剛十六歲，尚未及冠，也還沒來得及封爵賜第，之前他母親頤妃薨逝后本由皇后接到身邊撫育，不料卻鬧出了薔薇有孕的丑事。皇帝最后雖然沒有處罰鴻樾，卻似乎從此失去寵愛，遷住別院，也就每月初一十五才能進(jìn)大內(nèi)給皇后磕頭。
只是薛嬋也是深居簡出的人，兩人本就沒有什么交集，內(nèi)苑廣大，此后更是連碰面的機會都沒有了。
薛嬋見到鴻樾十分意外，見他又長高了許多，突然想起鴻恪臨行前對她說的一番話，心中對這個孩子的遭遇也有幾分憐惜，遂溫和笑問：“樾哥兒這一向可好？也長久沒有見到你了。”
“一切都好。我每日隨師父讀書寫字，每日還有人來教練弓馬工夫。幾位嬤嬤對我甚是關(guān)照，也沒有人會欺負(fù)我，請娘娘放心。”
這番話倒向是說給對自己十分關(guān)心的親密長輩聽。薛嬋自忖與他還沒到這個份兒上，但見這孩子與自己說話時的的確確是一副孺慕神情，益發(fā)覺得驚訝。只是這話卻又不知該如何問，想了一會兒，才緩緩道：“你看著比去年見時又長高了許多。”
“勞娘娘牽掛，我這大半年確實長高了些。”他歪頭想了想，又笑道：“也不知道恪哥哥如今長高沒有？我本就只比他低半頭，說不定等他回來，我就會比他高了。”
薛嬋微笑：“你與恪哥兒倒是一向走得近。”
鴻樾露出惆悵的神色來：“恪哥哥倒是在大漠邊關(guān)自在，我卻被拘在宮中讀書，還真是羨慕他。”
他語氣中全無替人受過的不忿，神情眉眼都是對鴻恪的向往。這樣的神色薛嬋十分熟悉，當(dāng)年在她哥哥薛珋的臉上也見過。
薛珋常說大丈夫就應(yīng)該為國效忠，馬革裹尸，日日在個女人窩里太過窩囊。薛嬋那時心中害怕，怕薛珋也許有一日會不告而別，從此一去再也見不到了。
后來薛珋果然從軍，雖不是不告而別，卻也令薛嬋心中萬般不舍。所以皇后因為鴻恪從軍而傷心難忍，她其實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那種摧心肝傷肺腑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