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攜著皇后的手從鳳儀閣出來,站在臺階頂上向下看,只見一片屋宇層疊,琉璃屋頂,紅墻碧瓦,翠湖青山,從腳下向遠處鋪開,竟是無邊無際的樣子。
“偌大的皇宮,朕卻從未好好游覽過。咱們去哪里好?”
“庭院雖深,哪里比得上陛下的謀略深遠。”皇后今日是鐵了心要嗆出皇帝的火,似笑非笑,字字誅心。
她越是這樣,皇帝就越是安穩下來,微微笑了笑,忽然問:“阿庭,還記得那處桃花林嗎?”
皇后面色微微一白,飛快地扭過頭避開他的目光。
“走吧,去那里走走吧。”皇帝說著,握緊了皇后的手,帶著她拾階而下。
鳳儀閣地勢高,要走七八十級臺階才能上來,兩人往來鳳儀閣都乘坐步輦,由強壯的內官抬上來。但今日皇帝將所有從人屏退,一意牽著皇后,一階階地走下去。他照顧皇后衣裙累贅,也不著急,還不停囑咐:“小心點兒,側著身子走,你這樣直上直下,怕是膝蓋受不了。”
皇后偏不肯對他示弱,抬頭沖他微微一笑,拎起裙裾,從皇帝手中掙開,手扶在欄桿不急不緩地向下走去,一邊說道:“臣妾手腳還能用,不敢勞動陛下。”
皇帝于是將雙手背負在身后,刻意放緩步伐與她并肩,邊走邊說:“不知今日故地重游,還能不能見到當日桃花林中那個黃衣女郎?”
皇后今日穿的是一身孔雀藍衣裙,配以淡金色滾邊淺藍色半臂罩衫,發髻上插戴著寶石珠花金步搖,雍容清俊,既有母儀天下的端莊威儀,又顯得清和隨適,卻無論如何與當年那個明璨嫵媚的黃衣女郎再無半分相像。
皇后立住腳步向著腳下宮廷眺望,淡淡道:“陛下也不再是當年風流傾帝都的陳王殿下了。”
皇帝屢次被她頂撞,卻愈加心平氣和,淡淡一笑,仍舊不容置疑地執起她的手,將她帶著走下去。
皇后來時一腔意氣,卻在幾次想要掙脫皇帝鉗制而不果后悄悄消散了。
桃花林在內苑深處,原是惠太妃生前所居長生閣的園內林。惠太妃去世后長生閣逐漸荒廢,這里便鮮少有人再來。
惠太妃出身范陽盧氏,算來是皇后的表姑。盧家幼女盧青庭就像所有京城名族家中千金一樣,在京城繁花似錦的那幾年里,被家中長輩通過各種門路送到皇宮中,期冀能尋得機會嫁給皇子。
先帝子息不旺,只有三位皇子成年。太子伯懷年紀最長,已經娶妃另居東宮;次子仲衍十八歲,剛封陳王不久,將不日就藩。陳王生母是陳寶林,身份低微,連累陳王也不受先帝喜愛。在盧家看來,幼女青庭最好的歸宿,當屬三皇子越王。
越王季霖便是惠太妃所出,比盧青庭小一歲,算是青梅竹馬,又是親上加親,盧青庭因此深得當年還是惠妃的表姑喜愛。以給惠妃作伴的名義將她接入宮中,就是為了讓她能夠學習宮中各種禮儀制度,在先帝面前留下好印象,以便在討論季霖婚配對象時不至于讓別人搶了先。
大人們的計劃固然周詳,卻誰都沒能料到,在那個桃花盛開的春日,剛在皇帝那里受了冷言冷語一肚子氣的陳王仲衍漫步來到桃花林,與盧青庭在繽紛落英中相遇,從此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如今先帝惠妃季霖俱已謝世,原來內定的三皇子妃陰差陽錯成了皇后。桃花林中花信尚遙,倒是蔓草滋長,阻斷了道路。
皇帝看著桃花林中的頹敗模樣有些驚訝,更多的卻是失望,愣了好一會兒才苦笑道:“阿庭,難怪你不愿意再來。”
這句話卻激起了皇后的憐惜,因為皇帝的詫異而松開的手又悄悄過去握住他,低聲道:“只是季節不對,再過一個月,花就都開了。”
皇帝仰望著天空,一時不語。
這一日風和日麗,天空湛藍耀眼,流云飛卷,像是在天空中劃過了一道鳳凰的尾羽。“我時常記起那一日,便也是這樣的天色,也是這樣的云,我看得出神,卻踩住了你的裙子。”
“是。”皇后微笑起來:“我蹲在地上看野花。”
“我一直沒有問過你,為什么一個人在那里?”
皇后低下頭,沒讓他看見她臉上苦澀的笑意,淡淡地說:“陛下帶臣妾到這里來,只是為了回憶往事嗎?”
一句話將兩人之間許久不曾有過的溫情打得瞬間煙消云散。
皇帝的目光瞬間冷了下去,目光落在她的額頭上,輕笑了一聲:“阿庭,是你自己來見朕的,你忘了嗎?”
“怎么會忘?”皇后飛快地抬起頭來,笑容完美得如同此刻是端坐在鳳棲宮的正殿里一樣,“是陛下忘記了曾經給臣妾的承諾吧?”
“哦?朕忘記了什么承諾?”
“當日先帝駕崩,陛下從邊郡趕回來,你我二人在大行皇帝的梓宮前守靈時,陛下曾經說過的話,莫非陛下都不記得了?”
皇帝的眉頭突地一跳。
他當然記得,那日的話這些年來從未有過一刻離開過心頭,像一條蟒蛇一樣緊緊纏繞在心中,越纏越緊,以至于令他時常在半夜驚醒,無法入眠。
皇后看著皇帝額頭上沁出的汗珠,輕聲地重復當年兩人的對話:“當年在梓宮前,臣妾告訴陛下先帝曾密召越王進宮,要越王暗中尋訪先太子的骨血。先帝的用意不言自明,當時先帝病榻前除了越王就只有臣妾……”
皇帝目光閃動,仿佛刀刃一樣寒氣逼人:“越王卻讓先帝失望了。”
“是啊。越王當夜突染風寒,臥床不起。陛下,尋訪先太子骨血的事情就這樣被拖延了下來。先帝駕崩前不肯閉眼,死死盯著寢宮的大門,他是在等誰呢?”她說到這里,突然尖銳地笑了一聲:“臣妾總覺得,等的并不是陛下您啊。”
皇帝掩在袖中的拳頭緊緊握住,良久又緩緩松開,再開口的時候語氣已經變得溫和:“阿庭,當日你對我說過這些話,我也給過你承諾。這個承諾朕從未忘記過。”
“你答應要冊封鴻恪為太子。說這話時鴻恪十歲,如今他已經十五歲了,不但沒有封太子,如今還遠在邊郡,生死難測。”她目光朗朗,盯著皇帝:“這便是陛下兌現的承諾嗎?”
事情一定會牽扯到鴻恪身上,皇帝毫不意外,卻沒想到她會用當初奪嫡的隱秘來相脅迫,不由自主皺起了眉:“朕也答應過你,等鴻恪回來就會立他為太子。這也是為什么鴻恪去邊郡之前沒有封他王爵的原因。他本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選。”
“回來?”皇后冷笑連連:“只怕陛下從來沒打算讓鴻恪回來吧?”
皇帝變色:“你這是什么意思?”皇后的目光讓他沒來由地一陣惱怒,冷冷后退一步,才說:“鴻恪這件事情,朕確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不體諒也就罷了,朕知道你心疼兒子,要鬧也由得你去鬧。事情定下來的時候你鬧過,鴻恪走前走后你鬧過,如今過了這么久,你還要鬧,阿庭,你告訴朕,究竟是誰在對你說些不中聽的話,挑撥你我夫妻之間的情分?”
“苦衷?”皇后冷笑:“什么樣的苦衷讓陛下連父子情份都不顧,如今卻說別人挑撥你我夫妻情分?”她說到這里忽而一笑:“你我之間,還有一分一毫的夫妻情分嗎?”
皇帝皺起了眉,眼見要發怒,卻又勉強忍住:“難道朕今日帶你到這里來是為什么,你還不明白嗎?”
“我只知道過去三年,和陛下同床共枕,恩愛情濃的,并不是我這個皇后。”
皇帝的面色沉了下去:“阿庭,你是后宮之主,這種妒婦口中的話,不是你該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