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長子鴻恪定于臘月初八啟程前往邊郡。消息傳到鳳棲宮,皇后立即哭得不成人形,竇長清等人勸慰不住,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姜貴妃已經聞訊趕來。
“娘娘來得正好,快來勸勸吧,已經哭了一早上,再這么下去,身子是要吃不消的。”竇長清一面嘆息,一面將姜貴妃引入皇后的內室。
皇后見了姜貴妃仍是哭,半晌只說出來一句:“連年都不讓在宮里過。”
姜貴婦無奈地勸道:“陛下也心疼恪哥兒,想來也是邊郡局勢吃緊,才不得不讓他這個時侯啟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身為兒臣的,本就該為君父分憂。陛下即將這么重大的膽子交與他,便是看重他。娘娘應該高興才是。”
這話在皇后耳中并不中聽,但她心里也明白,姜貴妃只能這么說,她也只能聽到這些。于是懨懨地收了淚,點點頭:“你說的何嘗不是呢。只是你沒有生養過,不知道做娘的這份心……唉……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平日里又嬌生慣養,捧著怕碎含著怕化了的,如今要讓他小小年紀就去從軍,這可比剁掉我一只胳膊還要疼啊。”
姜貴妃想起一件舊事來,笑道:“如今去是早了點兒,不過也說得過去。娘娘還記得當年陛下從軍是多大的事兒嗎?”
皇后經她一提醒,也遙遙想起昔年舊事來:“我記得是剛大婚沒多久。當時王府的喜色還沒去,先帝便一紙詔書把陛下送到軍中了。也就不到十六吧。”
“可見陛下還是仁慈的呢。”姜貴妃循循善誘,“一樣是從軍,恪哥兒是點明了天潢貴胄的皇子身份,去邊郡是要做統帥的,再苦,身邊不缺服侍的人,底下人也不敢不小心關照。娘娘想想當年陛下從軍,可是托了化名,真刀實槍從校尉一路拼殺到飛騎將軍,立的都是拿命換來的戰功。當時連邊郡的屠大帥都不知道陛下身份,哪里還有人照應服侍,那份苦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吃的。可見陛下還是心疼恪哥兒,定會安排周詳,娘娘且盡管放心吧。”
皇后聽她這么說了,心中也略感寬慰,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聽妹妹這么一說,倒是本宮不懂事兒了。”
“娘娘這說的什么話。你做娘的,再怎么舍不得兒子都是應該的。娘娘若這么想了,倒是我亂嚼舌頭根的罪過了。”姜貴妃一邊說著,一邊半真半假地起身要下跪。
皇后趕緊攔住她:“我不過亂說,你倒當真起來。”
兩人正在謙讓著,突然聽見一陣笑聲從偏院中傳來,緊接著一聲脆響,像是瓷器打了的聲音。
皇后皺眉,揚聲問:“怎么回事兒?”
一個宮女匆匆跑來跪下:“奴婢失手打了個纏絲琉璃盞,請娘娘降罪。”
“好好的,怎么會打了?”皇后認得這宮女叫薔薇,平時是最小心穩妥的一個,心中起疑。剛問了這一句,看見外面人影一閃,似乎是鴻樾,不由臉色一沉,問薔薇:“是不是鴻樾闖了禍,你又替他頂罪呢?”
薔薇臉上一紅:“奴婢不敢。”
皇后見她不說,也不動聲色,“是誰做的,就該誰來承擔這個責罰,你莫要為了些小利受了大責。”
薔薇跪下,連連稱不敢,卻并不改口,皇后也沒有辦法。
姜貴妃一邊看著連連搖頭。皇后為人出了名的慈善寬容,可到底宮里規矩大,中宮更是后宮表率,因此以往皇后御下頗嚴,絕不會容忍這樣的事情出現還不追究。想來也是因為鴻恪的事兒導致她心神大亂,這才失了方寸。
想歸想,卻不能在面上流露出絲毫來。姜貴妃陪著皇后又說了會兒話便告辭出來。遠遠看見竇長清立迎面過來,看見姜貴妃連忙閃身讓路。
“給娘娘見禮了。”
姜貴妃走到他面前停下,笑道:“阿翁真客氣,這是從哪兒回來啊?”
竇長清陪著笑嘆氣,“奴婢有個不成器的徒弟在內史監當差,也不知怎么把頭給磕破了,在床上躺了兩日不肯下地,奴婢剛才去罵他,讓他不許偷懶,趕緊起來做事,方不辜負了陛下和娘娘們的信任。”
姜貴妃聽了心中明白,轉身吩咐葵兒:“剛想起來,上回蕉兒給麗妃娘娘送了些涼州蜜餞來,結果倒饒進咱們一個琥珀盤子擱在那兒沒拿回來,你現在去要回來,一會兒往華嬪娘娘那兒找我去。”
葵兒知道這是她有話要跟竇長清說,便答應了一聲去了。
姜貴妃這才笑著將竇長清拉到沒人的地方說話:“這事兒我恍惚聽了一耳朵,那孩子傷勢如何了?”
“皮肉傷,不打緊。”竇長清看了一眼姜貴妃,斟酌著說:“內史監本就是個清淡的衙門,也沒什么要緊的差事,略將養個一兩天,他們的掌印太監看在奴婢的老臉上也會有什么說法。說起來這事兒也有奴婢的錯兒,這孩子沒見過什么世面,驚擾了貴人,自己還爛頭破相的,鬧得大家都沒意思。”
姜貴妃斜眼瞧著他冷笑:“阿翁這么說起來,連本宮都是有罪過的,沒把話交代明白,兩下里起了誤會。阿翁放心,以后本宮不再管這個閑事兒就是。”
“哎喲我的娘娘,您要這么說奴婢可就是罪無可恕了。這次的事情辦砸了,娘娘沒降罪已經是天大的恩德,奴婢就是再不知好歹的,也明白娘娘您的心意,這么多年不全賴娘娘里里外外的照顧,奴婢手下那群不成器的徒弟才多少有些出息。娘娘要再說這樣的話,老奴干脆就在這兒找塊石頭撞死算了。”
他這話說得熱鬧,卻笑瞇瞇全無要找石頭的意思。姜貴妃也就懶得再跟他兜圈子,想了想說:“那孩子也怪不容易的,這樣吧,我那兒正好有個缺,你讓那孩子到我這兒來,總比在什么內史監要好些。那地方我還是重陽那幾日去過一次,真真能把人冷死,到我跟前來,多少我也能照應些。”
竇長清心中自然不愿意,面上卻不能表現出來,仍是滿臉堆笑:“如此就謝過娘娘了。奴婢下午就把人給您送過去。”
姜貴妃別過竇長清便去了玉階館與薛嬋閑話了幾句。說起鴻恪即將赴邊之事,薛嬋想起了哥哥,不由心中煩亂。姜貴妃見她精神不好,便也不多留,早早告辭離去。
薛嬋送走了姜貴妃,獨自坐在屋中良久,一些事情始終想不明白。那日聽玉鐘所言,似乎早在八月交戰之前,哥哥便已經知道此戰兇險。只是將玉鐘送到自己身邊究竟是為了什么,卻無論如何猜不透。其實這里面也有許多可疑的地方。皇宮是什么樣的地方,即便兄長貴為邊郡統帥,畢竟是外臣,玉鐘一個大活人,如何能不引人注意,瞞住她的來歷說送就送進來。她此刻還摸不清姜貴妃將玉階館的人全都清換的目的,但無論出于什么用意,恰恰能把玉鐘替進來,這樣的手段,即使是姜貴妃本人也未必能做得到。這其中,必定還有別的內情。
如此考慮著,便覺胸口沉甸甸似壓著一塊巨石般。薛嬋望向窗外,只見飛霜照壁兩個坐在廊下,一個描著花樣子,一個用小泥爐煮著水,姿態神情無不嫻雅溫婉。此前也問過,這幾個宮女俱都是出身殷實之家,自幼教養良好。
本朝的體例,選入后宮的女子分為兩種。一種曰宮人,選自官紳之家,必須要體貌端麗,性情賢淑,德容言功俱佳,且能識字的女子。這些人是作為后妃的備選,入宮后由皇帝親自遴選,選中的自然冊封為妃,落選的便送成為有品銜的嬪妃身邊貼身伺候的宮女。一般來說,落選的宮人雖名為宮女,卻不用做粗重的活計,主要工作無非是陪嬪妃們聊天解悶,最多照應一下穿戴衣食。嬪妃們也多半不會太將這些人當下人使喚,只因這些人隨時都有可能蒙幸。在后宮,決定一個女人地位的,往往是皇帝一念間的動情。一旦得召蒙幸,便是嬪妃。誰也說不清皇帝在這些人中,會寵誰厭誰,也許天上地下僅僅是旦夕間就會翻轉的事情。所以后宮之中,自皇后以降,對這些宮人都還是要禮讓三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