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霜蘭兒因著料理隨行使臣護衛死傷事宜,另有上書風延可汗稟明原委實情,她耽誤了整整一日,到了晚上才騰出身來去賢王府中為龍騰換藥。
可當她到了賢王府中,卻被告知龍騰去了醉紅樓。
醉紅樓?!這個龍騰,實在是——
霜蘭兒貝齒深深碾過自己的菱唇,留下道道泛白的痕跡。隱怒于心,她憤然轉身,朝著醉紅樓所在的方向快速走去。
走著走著,天空竟是飄起了細雨。尚是寒冬,絲絲凍雨打在臉上,冷得徹骨。
青石板鋪設的路很快被雨濕潤了,馬蹄踏上去發出清脆的響聲。街兩旁的柳樹葉子早落盡了,疏疏的枝條像是一蓬亂發掩映著兩旁的鋪子。
她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去醉紅樓也是因為龍騰。那次,是他將她約去了那里。
腳下步子愈來愈快,身側,繁華中帶著寧靜的街市與店鋪在她身側迅速掠過。
夜幕早已降臨,每間鋪子中都點著暈黃的燈火,風雨吹過,遠遠望去像是疏落的螢火蟲在黑暗中明明滅滅。
疾步到了醉紅樓門前,她正欲入內,不想兩名美艷女子橫出一臂將她攔住。其中一名尖細著聲音,半是譏諷道:“呦,哪來的外族姑娘?你可抬頭看清楚了,這里可是男人來**的地方。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刺鼻的香粉味陣陣撲來,直欲令她作嘔,霜蘭兒微微偏首,“我是來找人的!
“找人?!”那妖嬈女子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般,她笑得前俯后仰。此時,另一名女子靠了過來,她甩了甩手中的香帕,掩住涂抹得艷紅的唇,嘲道:“男人嘛,能有幾個不花心?不愛喝花酒的?不愛抱個姑娘的?要是個個來尋丈夫的妻子我們都讓她進去找人,你說我們這醉紅樓的生意還做不做了?”
“哈哈——”頭先說話的妖嬈女子伸出一指,在霜蘭兒胸前用力點了點,“你呀,回去罷。你有著上我們這來找人的功夫,還不如回家想想如何打扮,學得嫵媚一點,好留住自己男人的心——啊——”
話說至一半,那妖嬈女子突然發出一聲慘叫,接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原是霜蘭兒上前一步,一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嚨,另一手則是將腰間使節令牌取下,橫在她面前,“你看清楚了。我來找賢王!還是說,你想讓我派衛隊將這里踏平?!”
“哎呦——原是郡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啊。”醉紅樓中老鴇素娘聽得動靜,她連忙跑了出來,獻諂道。;旃俚乐俗匀徽J得使節令,再者賢王與納吉雅郡主聯姻之事,民間早就傳的沸沸揚揚。
霜蘭兒松開了那妖嬈女子。那女子一得自由,連忙怯怯退至一邊,不敢再出聲。
輕輕撣去手上沾染的香粉,霜蘭兒冷哼道:“怎么?本郡主就不能進去開開眼界么?”
“行行行!彼啬镙p咳一聲,忙給身旁一名小廝遞去暗示的眼神,示意他趕緊去通知賢王。
轉身,素娘熱情地將霜蘭兒迎入醉紅樓中,一邊不忘賠笑道:“郡主,賢王在后院二樓的雅間中,他今日不過是喚了兩名姑娘陪酒而已,郡主別多想!
霜蘭兒并不搭理她,只一味朝里走去。
如今的醉紅樓重新裝點了番。繡戶珠簾,壘翠耀目,羅綺飄香,較之兩年前,少了分庸俗,多了分奢華。
近至龍騰所在廂房的門前,霜蘭兒擺擺手,朝老鴇素娘冷道:“你先下去罷。記得管好自己的嘴,今夜之事要是有半個字傳出去。小心本郡主踏平你這破地方!”
“是是是!”素娘連連點頭,她雖不知納吉雅郡主的底細,不過看起來肯定不好惹。說著,她擺擺手,撤了原本守在二樓樓梯口的小廝。
霜蘭兒見素娘走遠,她這才一把推開眼前的房門。
“霍”地一聲,朱漆雕花殿門驟然敞開。
里邊的光線并不算明亮,甚至可以說是暗沉沉的,然而那種暗并非黯淡深晦的顏色,偶爾有晴絲一閃,似是從暗里折出一絲一絲星輝樣的光芒。
她細細望去,才發現竟是龍騰身上所穿的紫色繡金衣裳,一朵一朵金線繡制的波浪,在燭光下瑩瑩泛起晶亮的光澤,耀得人一時睜不開眼睛。
他本就是盛世華章之下風采出眾的男子,紫色繡金衣裳更是襯得他貴氣逼人。
他的身側一左一右陪伴著兩名貌美的姑娘,有如一枝綠莖之上開出兩朵嬌艷的花兒。
其中一名姑娘,名喚月儀。她瞧了瞧正立在門口的異國裝扮的霜蘭兒,柔弱的肩往龍騰身上靠了靠,聲音不滿道:“王爺,都說好了今晚陪我們的。怎么嘛,王爺還約了別的人。她是誰?”
龍騰也不抬頭,只淡笑道:“哦,她是皇帝賜婚給本王的。不過,本王可沒有叫她來。是她自己要來的。小美人,本王今晚可是特地來瞧你的。怎會叫上旁人?”語罷,他伸手,狀似捏了捏身側另一名女子的臉頰。
那名女子喚作素絹,她似有幾分嬌怯,低下頭去小聲道:“王爺,她在門口看著呢。不太好吧。”
龍騰徑自飲了一杯,撩起一綹長發向后一甩,笑得益發不羈,“她要瞧就讓她瞧著,本王可不介意。男人哪個不是左擁右抱,皇帝賜婚又怎么了?難道本王還要為她守身不成?真是太可笑了。”
月儀“咯咯”笑起來,執起絹帕掩住唇角,“王爺,你真壞。討厭——來,月儀再給您倒一杯。”今日賢王給了她和素絹每人一錠金子,讓她們好好配合他演一出戲。雖她不知賢王為何要這般做,可是一錠金子的誘惑她是斷斷不會拒絕的。于是,她賣力地討好著賢王,極盡可能顯出與他親熱的樣子。
瓊漿斟滿,酒香四溢。
龍騰仰頭,滿飲一杯,有幾滴殘余的赤色酒液灑落在他紫金衣裳上,像是開出一朵朵妖艷的紅花。
素絹眼尖,連忙執起絹帕,替他擦去。她本是醉紅樓中新來的歌姬,歡場中并不十分熟稔。這樣風華絕代、美艷俊朗的男子她從未見過,即便是收了他一錠金子,即便明知是陪酒做戲,可她還是丟了魂。此刻,她臉頰上紅的沁血,這種嬌羞源自真心,亦是直逼人心的。
霜蘭兒冷眼瞧著,心底仿佛被針扎了一下,有著尖銳的刺痛感。再不能忍受,她開口,字字如冰吐出,“出去!”
月儀一愣,她重復了一遍霜蘭兒的話,“出去?”望向龍騰,月儀笑問,“王爺,她可是叫我們出去呢?”停一停,她又撒嬌道:“王爺,她的樣子看起來好兇哦,月儀好怕。”
龍騰搖了搖手中空空的酒杯,“本王今晚可不走了,你們走了,誰來陪本王?來,斟酒,別理她。”
月儀親熱上前,整個人都似貼在龍騰身前,她手中執著青瓷酒壺,蘭花指微翹,極盡媚態。瓊漿玉液自細長的壺口傾倒出,在空中劃出紅色的美麗弧線,直直注入底下裝盛的酒盞。
眼看著就要斟滿。突然,“哐啷”一聲巨響,驚了一室昏暗的燭火。
月儀愣住,她一時無法反應過來。她手中本是拿著青瓷酒壺的,可如今卻只余孤零零的酒壺手柄空空懸掛在她的食指上。酒壺的壺身則是重重砸落在地,緋色酒液灑了她一身,不僅是衣衫上,連她的頭發上,她的臉上都濺滿了醇香的酒滴。
定睛一看,更可怕的是,她的身前僅一寸的地方,案幾上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彎刀,鑲滿寶石的手柄,刀尖沒入案幾中,尚留一段雪亮駭人的銀光,徹底驚攝了她。
廂房門口,只見霜蘭兒若無其事地把玩著手中的彎刀刀鞘。唇邊一朵微笑明麗,她的聲音卻極冷極冷,只道出一個字。
“滾!”
月儀終于明白過來,方才原來是這名異國裝扮的女子擲出了手中的彎刀,硬生生將自己手中的酒壺給劈斷了。要是要是那刀再偏一寸,自己還有命在么?霎時,她美艷的臉龐蒼白如紙,身子與手一同抖得如風中掙扎的殘葉。
幾乎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月儀與素絹兩人聽得霜蘭兒一聲“滾”字。兩人立即尖叫著,做鳥獸般四散,顧不得一身狼狽,直朝門口沖去。
眼看著兩人跑至門口。
霜蘭兒卻突然橫出一臂,擋住了她們。
她今日所穿的依舊是北夷國的服飾,不同的是,衣裳下擺和袖里側綴滿晶石,展袖時亦如拉開一副珠簾,叮呤當啷的聲音伴著外邊淅瀝的雨聲,在空落落的回廊中格外清晰。
月儀與素絹見她如此冰冷莫測的神情,以為她要刁難,嚇得不知所措。兩人不約而同跪下來,泣道:“我們我們真的只有陪王爺喝酒,什么都沒有”
霜蘭兒打斷了她們的話,“你們收了他多少錢?陪他演戲?拿出來!”
月儀與素絹互望一眼,各自迅速從袖中摸出一錠金子,交至霜蘭兒手中。然后,飛一般朝樓梯口跑去。太可怕了,北夷國的女子原來是這樣厲害的,差一點她們小命就要沒了。
她們跑得太快,一時間整個回廊中皆是衣衫環佩叮咚之聲,回響不停。
霜蘭兒進入廂房之中,她反腳一踢將門關上。
面前,龍騰神情有一絲僵硬,手中緊緊握住空酒盞,一言不發。
她坐在了他的身邊,瞧了瞧自己手中兩錠金子,搖搖頭道:“哎,戲演得這么差,給這么多。你真是出手大方,太浪費了。這金子我拿著了,與其浪費,還不如給我去買件新衣裳呢。”說著,她毫不客氣地將兩錠金子塞入袖中。
見龍騰不說話,她突然拉過他的手,將他緊攥著酒杯的手指一一扳開,取出他手中握住的酒杯,抱怨道:“你看看,手上還纏著紗布就出來喝酒,真是一點都不會照顧自己。你難道不知道,喝酒不利于傷口愈合么?還有,現在是什么要緊的時候,你能不能收斂一點,還來這種地方!要是被人去皇帝跟前嚼舌根,豈不是自毀前途。好了,跟我回去罷。肩上的藥該換了,東西我已經放在賢王府了。”
他似猶在掙扎,“你什么意思?男人來這種地方自然是”
霜蘭兒突然伸出一指,抵在他微涼的薄唇間,“是需要女人,對么?”
此刻,他們靠的如此近。
他注意到了,她今日并沒有戴垂珠氈帽遮擋容貌,頭上挽著一支長長的墜珠流蘇金釵。她的神情,嬌怯中別有一番華麗風致,更襯得神色如醉。有多久,她沒有這般細致裝扮過自己了。是為了他么?
那一刻,他啞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說出有生以來最大膽的話。他藏得太深,她其實并不能十分肯定他究竟是怎樣想的。她只是賭一次,用上自己全部的尊嚴賭一次。
“少筠,我不就是女人,你何必舍近求遠?”
他驚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她的意思是投懷送抱么?
她靠近他一分,抬起眼,看著他那張足夠迷惑人心,足夠迷惑天地間一切的臉。他的眼睛真美,眼里的光像極了此刻屋檐上飛落的雨珠,是雨天里最美最美的風景。
再靠近一些,近得幾乎能聽到他的心跳,雜亂無章。
他張了張口,從未覺得,她的靠近竟是這般有壓迫感。
霜蘭兒沒有說話,只是側過臉,身子微微前傾,在他完美的唇形上,輕輕一吻。
這一吻,太震撼了,龍騰輕觸著自己的嘴唇,癡癡看著她。那一刻,他好似觸電一般,從頭到腳,歡愉流向四肢百骸,帶著近乎戰栗的快感。
她臉上緋紅,聲音有著絲絲顫抖,“少筠。我不知你有什么事瞞著我,我不逼你,我等你愿意告訴我,我等著那天我不喜歡這里,我們回去換藥,好不好?”
他仿若魔怔了般,竟是輕輕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