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城中,繁華依舊,馬車往來穿梭,時不時有忙碌的人與她擦肩而過。
瀟瀟的風自耳邊刮過,竟已是有了一點春意,不再寒涼刺骨。
她走了許久許久,心中茫然不知該往哪里去。不知不覺中,她竟是走到了一座奢華的府門前。
抬首去望,巍峨的府門高聳,金燦燦的“瑞王府”三字直直刺入她的眼中。她一愣,自己不是想要回驛館的么?怎會來了這里?還是對了,自己方才想瞧瞧君澤來著。十多日不見他,她實在想得緊,夜夜睡夢中都回旋著他可愛粉嫩的小臉,還有那甜甜的笑容,她好想將他擁在懷中,再親一親他的小臉。如果最后,君澤可以回到她的身邊,那她所有的辛苦都沒有白費。
腦中想著,她已是一腳踏入王府門檻。
門前守衛的錦衛見是納吉雅郡主,并不攔她,只是恭敬問了聲,“郡主,您可是來為王爺換藥的?”
霜蘭兒輕輕點頭。
緩緩走入內,她的心思卻低迷起來,彷徨踟躕不敢再向前。君澤想起他惱怒地將彈弓扔在她的臉上,她的心便一抽一抽的疼,胸口喘不上氣來。她的親子,卻與她半分不親,甚至是恨著她的。這教她情何以堪?若是今后,她將秋可吟那君澤會不會因此恨死她?
她停了停,又走著,突然,遠遠一縷若有若無的音色吸引住了她,淡淡的,清冽的,像是山澗一縷清泉緩緩流瀉。
雖隔得遠了,可這樣輕微渺茫的音色卻有一種刻骨的纏綿,幽幽隱隱,分外動人。除此之外,仿佛也很耳熟,似在哪里曾聽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她不覺停住腳步,靜靜聽了一會兒,那聲音時而綿長輕顫,時而斷斷續續,時而好似漫天風雨瀟瀟而下、無邊秋葉飄飄落地,時而好似春風拂面,江水靜流。
三回九轉,在冬日里恰如一色春日和煦,讓人心中滯郁舒暢許多。
她被深深吸引住了,憑聲尋去,卻見冷湖邊竟是龍霄霆一襲白衣勝雪,側身坐在了湖邊,他的身邊還跟著君澤小小的身影。
金色陽光下,無數朵白云在湖中投下了影子,湖水清澈,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正隨著清波蕩漾起伏。側面望去,眉心一點黑玉渺渺,襯得他整個人仿若青煙般迷蒙。
她瞇起眸子,瞧清楚了,他手中執的并不是笛子,也不是蕭,而是一片樹葉。薄薄的一抹綠色抿在他清冷的薄唇間,微微顫動間已成了清越婉轉的曲調。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她終于想起來了,曾經在人跡罕至的玉女山巔處,他從兩名歹人手中救下她,第二日時她出了山洞,見過他用葉片吹成曲。
她靜靜立著,一動不動。
綿長的音色在天光云影中徘徊,直奏得微風徐來,樹影搖動。似,整個瑞王府中唯有余音繚繞,連雀鳥都止了歡鳴。
眼前,還是那白衣翩翩之人。
曲子,還是同樣的輕靈,仿佛訴說著一曲綿綿情思。想來從前他那樣的綿綿刻骨相思是為了秋佩吟,也不知今日他這一曲又是為了何人?也許還是從前的那個人罷
一曲綿落,君澤興奮地拍著小手,他又跳又叫,聲音若白瓷輕敲,“哇,父王好厲害啊!我也要玩!”說著,他已是從龍霄霆手中搶過樹葉,放在自己紅嘟嘟的小嘴里,他吹呀吹。可惜無論他怎樣努力地吹,都吹不出一點聲音來。他不由神情懊惱,眸中隱現水潤之意。
龍霄霆背過身去,輕輕握住他的小手,柔聲道:“君澤,你還小,等你長大了父王教你好不好?”
“嗯,我一定要快快長大。”君澤用力點點頭。他上前摟住龍霄霆的脖子,整個人如糖般掛在他的身上,聲音甜膩道:“父王,你摸摸,君澤長得好高了。父王,你的眼睛什么時候能治好?我想父王能看到我。”說著說著,他水潤的眼眸用力擠了擠,落出豆大的眼淚來,連聲音都帶著哭腔。
龍霄霆微微一笑,他輕輕撫摸著君澤柔軟的發,哄道:“君澤,男孩子不興哭的,要堅強。長大后才能威風八面,聲震四方。”
“好,長大我要向父王那樣!”君澤破涕為笑,他抹去眼淚,神情認真道。忽地,他緊緊摟住龍霄霆的臂彎,“父王,我好羨慕小順。”
“小順是誰?”龍霄霆雖是雙眸用黑布蒙住,看著有些駭人,可他唇邊溫柔之意并不減,“君澤為何羨慕他?”
君澤偏著小腦袋,眼睛眨呀眨,“她們說小順是鈴蘭姐姐的孩子。我瞧見小順和他爹爹、娘親玩的很開心很開心,他們還一起放紙鳶給我瞧。我好想父王母妃能一起帶我去玩。父王,你什么時候能帶我和母妃一起放紙鳶。”
鈴蘭?龍霄霆想了想,有些印象,似是從前正廳中奉花的宮女,年歲到了出宮嫁人。想來是帶著全家回來王府中瞧瞧。
他俯身,輕輕摸索到君澤的小臉,替他抹去眼角淚痕,柔聲道:“君澤,父王不能。有些事,你長大了才能懂。”
“嗯,父王。”君澤雖是懵懂,可仍是乖巧點頭。此時,他側身一瞥,瞧見了立在不遠處的霜蘭兒。他恨恨地嘟起嘴,直往龍霄霆臂彎里躲。
龍霄霆亦是察覺身后有動靜,他問道:“君澤,是誰來了?”
君澤哼了一聲:“她是壞人!”
霜蘭兒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一滯,整個人僵在原地。她突然再也聽不下去了,訕笑著打了聲招呼,“看來瑞王精神不錯。我是來找沈太醫換藥方的,就不打攪王爺了。”語罷,她匆匆離去。不敢回首,生怕再聽到令她傷心的話。
龍霄霆聽著她遠遠離去,修眉一挑,他冷了聲音道:“胡說!君澤,是誰教你的?”
君澤從不曾見過龍霄霆動怒,嚇得一個勁大哭。
龍霄霆雙手緊緊握住他幼小的肩膀,正聲道:“君澤你聽好了。她是好人,這世上沒有比她再好的人了。君澤不能這么說她,懂了么?”
君澤漸漸止了哭聲,雖不解,仍是點頭,“為什么呢?父王?”
龍霄霆微笑,揉了揉他的頭頂細膩的發,“因為,她替你父王治眼睛啊。”
君澤憋著嘴,小臉上滿是擔憂,“父王,那我上次惹她生氣了。她會不會不給父王治病了?哇——我不要——”
龍霄霆拍拍他的背,輕笑道:“不會的,她不會生你的氣。下次你瞧見她,親她一下,說你喜歡她,她就會治好你父王的眼睛了。”
“真的嗎?”君澤滿眼都是期待,聲音振奮地問道。
“嗯。”龍霄霆微微笑著,“君澤乖,你自己去玩罷,我還想在這坐一會兒。”
“好,我去找著墨姐姐玩。”君澤點頭,一溜煙跑開。
冬陽明暖輕輕拂落,冷戚的冷湖邊,龍霄霆始終如一塊寒冰般僵滯著,坐著,哪怕頭頂之上旭日暖暖,終究不能溫暖他分毫。
突然,他起身,踏著冬日細土,沿著冷湖邊離開。
唯余長長一痕印跡,在他身后逶迤如一道永不能彌合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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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霜蘭兒同沈太醫商量過新的藥方后,正欲離開王府。
走在鵝卵石小路上,不想迎面卻碰上了秋可吟。瞧著,秋可吟的面色并不好,哀戚如暗夜,看來如今她在王府中的日子并不好過。
微微抬眸,秋可吟瞧見了霜蘭兒,有雪亮的狠意如同透過烏云的月光,照徹她皎潔的臉龐。納吉雅郡主竟然還活著!昨日的事她自然聽說了,本以為爹爹親自出馬,必定能一招致命,哪知納吉雅郡主非但沒死,還連累了爹爹被停職。眼下是什么要緊的時候?姑姑整日守在宮中陪著皇帝,正是籌謀的好時機,成敗在此一舉。爹爹卻在這時被停職,也不知龍霄霆他是怎么想的。
心中惱著恨著,她盈然行至霜蘭兒身邊,停一停,聲音婉轉道:“呦,這不是納吉雅郡主么?納吉雅郡主得了門好親事。我還以為郡主你已然倒戈了,向著賢王。不想還會來我們瑞王府中。真是意外之喜呀。”
霜蘭兒忽然低下頭去,聲音傷感如一鉤慘淡的下弦月色,“哎,真是可惜了。你我沒有姐妹的緣分。瑞王還真是魅力無窮,早就同你侄女有過婚約,你這個做姑姑的——”她故意停一停,搖搖頭,似惋惜道:“竟然那么晚才知道,呵呵,真是同你爹一般耳目失聰呵!早知他們是郎有情、妾有意,你何不早早成全了。還能落得個賢良淑惠的美名。”
秋可吟咬牙,十指緊扣,關節因為用力而猙獰泛白。珠翠如玉的高髻上珠光寶氣華影流彩,卻掩蓋不了她此時失去血色的面龐。
霜蘭兒森森冷笑,咄咄道:“知道外邊現在都如何說?呵呵,都道是你這個做姑姑的不懂侄女的心思,無端端將人家的青春年華給耽誤了。”
秋可吟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憤怒,她語意冷然道:“郡主,我們祥龍國人說話講究迂回之術。郡主你這般犀利言辭,皇家可不好待,只只怕有一日會招致殺身之禍。郡主,不是每次運氣都能像昨日那般好的。屆時,別說我沒提醒過你。”
秋可吟這么說,無疑承認了昨日秋景華欲殺她,載害賢王一事了。
有須臾的沉靜,霜蘭兒與秋可吟怒目相對,彼此眼中皆是噬人的狠意。這么久了,彼此刀光鋒刃俱已亮出。她們之間,必得有個了斷。
對峙。
秋可吟率先笑出聲來,起先她笑得極小聲,接著笑得前俯后仰,還用了一方帕子掩住唇角。笑過之后,她直起身,靠近霜蘭兒一步,唇角是永遠得體的微笑,“納吉雅郡主,你的臉色看起來可不太好哦。昨夜是不是沒睡好?賢王可是個風流公子,聽說與莊姚青之女火熱著呢。郡主可千萬不要為此傷神,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的。”
霜蘭兒低首,她瞧著自己蔥白的指甲,并未動怒。她猛然抬首,突然伸出手來,靠近秋可吟一步,近得幾乎彼此貼近無間隙。
秋可吟本能一避。
霜蘭兒隨意笑了笑,“王妃怕什么?我不過是替你整一下衣裳領口罷了。瞧你,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連打扮自己的心思都沒了。”
說著,她一壁替秋可吟理了理衣領,作出一副自如的神態。可背光里,無人能瞧見她將一行細膩的紫色粉末悄悄灑落在秋可吟的領口處。
抽回手,霜蘭兒貼近秋可吟耳畔,字字森森道:“王妃真是好福氣,可以一個人守著王爺。”頓一頓,她突然冷笑,“不過,只怕與王爺有過關聯的女子都被你弄死了罷。哎,我可真是替你的侄女擔心呢。”
秋可吟的神色依舊平靜如冰封的湖面,只余微微發紫的嘴唇出賣著她此刻的心懼。
霜蘭兒瞧著秋可吟的神情,她突然伸出一指,指了指頭頂。
秋可吟循著她指的方向望著,只見頭頂有明日高懸,正灑下無窮無盡的金色光芒。她不解其意。
霜蘭兒纖長的手指再次朝著天上指了指,笑了笑,“瑞王妃,舉頭三尺有神明,長夜漫漫,難道你就不怕枉死的人來向你索命么?!”
語罷,秋可吟臉色遽然蒼白,隱在袖中的手狠狠一哆嗦,腕上一對雕龍琢鳳嵌八寶黃金手鐲“玲玲”亂響。握緊拳,她的指節寸寸發白,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咬牙道:“郡主,這話可不能亂說,要有證據。”
霜蘭兒唇邊一笑如日色明媚,她輕輕拍了拍秋可吟的肩膀,“今晚睡個好覺!”
說完,她翩然轉身,沿著來時的路姍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