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涼陌川從未見過這般駭人的父親,他的眼好紅,像有血隨時會滴淌下來,他的眼神太可怕,似乎長了錐子,要將她的肉都剜去,他還牙齒打響,是想將她咬碎吃掉么?她生生被嚇哭,又不敢哭出聲來,忍得哭聲哽在了喉嚨,拼命搖頭:“我傻又不是裝的,不要這樣罵我,嗚嗚,爹不喜歡我了,爹不要吃我……”
“我沒有開玩笑,與其你連死都不知怎么死,不如我親手解決了你,我的女兒,不許像一個畜生般,死在屠夫手里。”他用力一摜,生生將手上的人摔倒在地。
不等她起身,涼勝已抽出懸在壁上的龍泉劍,直指她咽喉。
利刃映在她眼中,閃出一道雪亮的寒光。
偏廳內劍拔弩張,可國公府中仍是平靜的,并沒有侍衛或下人接近此處,仿佛就算出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此地也將是默默無聲。
除了府中在編制內的一批私衛,涼勝還有一批多年來積攢的私密力量,一部分負責暗中保護主人,一部分下發各處,負責刺探情報,他們個個精英忠誠不二。
今日偏廳,便是他們在負責守衛。
“爹你要殺我?”涼陌川手撐地往后退去,不敢置信地看著劍鋒,又疑惑地看向涼勝,“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
“因為你無能,你懦弱,你不敢面對現實,你自我逃避!”他一步步逼近,劍鋒始終不離她脖頸一寸。
很快退至墻角,退無可退,涼陌川扭過頭,不敢看那逼近的長劍,“我沒有逃避,是真的傻了啊,不要殺我……”
他打斷她:“這些年我戰戰兢兢地活著,怕的就是這一天,在圣上面前,再大的功勞又如何,他不會容我如此翻覆,他不會容我……”明知這些話她聽不懂,但他依然木訥地說著,生怕錯過了今日,便連與女兒傾訴的機會都不復存在。
他的手抖得厲害,像腕子下架了一把火,雪亮劍身隨著他的顫抖而戰栗,映碎了他們彼此眼中的淚光。
“是不是那夜的惡夢傷你太狠,所以為了逃避,你便選擇了將從前遺忘?你是否潛意識中不敢面對真相,所以你索性拋棄一切,單純地重活一次?想知道為什么你傻了么?”
“我不想知道,你別說!”她緊緊捂上耳朵,曲腿縮在了墻角中,“我這樣很好,為什么非讓我變成以前的樣子,我以前肯定糟透了,被所有人討厭,我什么都不要聽。”
涼勝苦笑,嘴角淺淺轍痕驚人的悲涼,“做傻子很好么,你被人嫌棄嘲笑,被人利用,然后糊里糊涂被人捉去砍頭,你寧愿背負這些,也不愿面對過去。我知道你怕,不愿面對你師父殺你未遂,致你殘疾的事實。”
“師父不會殺我,你胡說!”涼陌川突然大驚,梗起脖子便朝利劍迎了上去,生生抵在了鋒刃上,涼勝愕然回避,但匆忙中回撤已來不及完全避讓,劍偏過她的頸項,從右側劃開了一道血痕!
“嗚!”一聲干脆的低鳴聲暴起,小紅疾風般一個猛撲,一口咬住涼勝的劍,小紅是個極通人性的良犬,怕咬傷涼勝,便銜在了劍身護手的位置,涼勝本能護劍,在兩道力量的相交下劍刃撩起,割進小紅嘴角,當它撲落在地,劍在它口中,同樣在它流血的皮肉中。
此時偏廳內的詭寂,像廝殺后仍在彌漫硝煙的戰場,遍地殘肢斷劍,血河蜿蜒,還在不甘地,招揚著破碎染血的戰旗。
龍泉劍落地有聲,這一記輕且驚心的聲響,驚醒了呆愕的涼陌川,望著目如死灰的涼勝,身上一個冷戰。
“爹……”
他深深嘆息,為自己的失態惆然,他太心急了,沒有人能一日長大。
“小紅!”涼陌川才見到口中鮮血直流的小紅,一下失聲痛哭,不顧自己脖上還流著血,也忘了傷口的疼,爬過去抱住小紅的脖子,想護住它傷口不讓它流血,卻又怕弄疼了它。她將小紅按在肩窩里,小心翼翼道:“不要殺小紅,它沒有爹娘很可憐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應,求你……”她泣不成聲,嘴上說著小紅不幸,心里想的也是自己,娘親死的早,記憶中她的模樣已模糊,可她相依為命的爹爹,今日卻對她以劍相向。
始終在她身邊不離不棄的,是不是只有小紅?
前一刻,珍饈佳釀坐享榮華富貴,下一瞬,一念生死如同喪家之犬,她的驕傲離她遠去,如今僅有的親情也仿似蕩然無存,一霎,天堂至谷底。
次日卯時,閨房內,涼陌川眼睛紅腫,含淚撇著嘴,下巴止不住地打顫,極力忍著哭慟,背著一只與她的背差不多大小的藍錦緞包袱,惶惶地站在那兒。
身旁坐著她親自包扎過嘴兒的小紅,紗布一圈圈纏著,合了傷口,同時也將它的上下腭合在了一起。
“爹爹不要我了……”她話到中途停下來,哽咽地不能自已,擔心再多說一字便要忍不住大哭,狠狠咬著牙關,不去直視面前那表情漠漠的父親。
涼勝從懷中取出一塊巴掌大小的硬物什,那東西包在黑色綢緞中,只知是個扁平狀,看不出是什么。
“這東西萬萬收好,不到最后關頭切忌不可打開,這東西,能救你的命。”涼勝打開她的手,極其鄭重地將它放在她掌心,再撥著她的手指合攏,“記住我今日說的每一個字,若你有一字違背,今后我與你再無半點關系,懂了么?”
她除了重重點頭全部應承,再做不了其他。
他氣息沉悶,像心口壓了塊巨石,吐氣戰戰,“你以去江寧求醫為由離家,出城后,與盛王在澤恩寺會合,不管你用什么辦法什么手段,綁了他也好,騙他與你游山玩水也罷,總之要阻止他回城,并且,保護他與你自己的安全,在沒有收到我消息之前,不要回來。”
“那你呢?”她淚落兩行,又怕他看了生氣,連忙使手背去抹,可是越抹越多,終于撐不住這離別的崩潰,哭出了嗚嗚聲響:“爹爹不趕我走,我明天就長大不行么?”
“記住!”涼勝忽然暴睜眼,用力地抓住她肩膀:“沒有人能為你拿主意,沒有人幫你,這條路你必須自己去走,今日起你不再是定國公世女,沒有御賜封號與神奇老爹,記住我的話,你必須做到,必須!”
他眼底充血,非人似的可怕,像個從地獄中走出的惡魔,帶著滿身不可贖清的罪惡。
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血絲,與漸漸溢出的眼淚,她不懂他為什么非要她走這一步,剎那間腦際一線亮光似乎在告訴她答案,但剎那過后,又是惘然。
涼勝的話不可觸逆,涼陌川失神著,卻都滿滿應了,“好,我做到。”
摸摸小紅狗頭求安慰,小紅本想哀叫兩嗓子應個景兒,可嘴巴被紗布纏著張不開,只好在喉嚨里呃呃兩聲,以表示對主人的響應。
涼勝轉了身背開視線,不想親眼看著她離去,音色中的寂寥敲痛人心:“走吧,出城。”
……
在涼陌川帶著六名仆人模樣的頂尖高手離開京城時,凌肅才剛下朝。
下朝后他單獨見了凌南,說到母妃病情,說病來的十分古怪,恐是不詳征兆,特請圣上恩準他去澤恩寺為母祈福,又按著與涼勝商議的那般,請圣上對他此次行蹤保密。
喬裝改扮,白衫青褂,衣帶當風,凌肅與常青一行十人,打馬向澤恩寺進發。
他遵守與涼勝約定,出京前不再見面,因此未去國公府見他與涼陌川,心想澤恩寺與京城之間不遠,快馬四日可來回,等辦好了了塵師父的事,再回來打算也不遲。
“國公,望你和稀泥順利。”
——馬上風如刀割,臘月里天寒地凍,他緊抿薄唇,堅毅眼神仍有一絲忐忑,此事當中兇險不必多說,他只盼著早日回來,與國公聯手渡此難關。
“駕!”馬速更快,寒風更急,十匹駿馬在悠長古道上帶一路長風,絕塵而去。
次日傍晚,座落澤恩寺的香葉山下,一家客棧中人客滿員。
小胡子掌柜正飛快地敲拔算盤,盤算他今日又賺了多少白花花銀兩,感覺有人來到柜臺前,他抬頭一瞧。
笑得鮮花兒般燦爛:“此刻天快黑了,客倌您是要住店么?”
“上等客房來兩間唄。”這位客倌本是脆亮的嗓音,因為一路勞頓未歇而變得有些沙啞。
這一身男子裝扮的少女背著一只藍包袱,一雙眼睛清水汪汪,雖穿著普通,依然掩不住容色間流露的清貴飛揚氣質,在她身后,跟著六名看起來很是精明的仆從。
其中離她最近一名濃眉闊目的仆從碰碰她手臂,他們是要與凌肅等人會合,便提示她,今晚不宜住棧。
“對不起了客倌,上等間已住滿,都是等著明早進澤恩寺搶頭一柱香的,目前只有一間下等房,公子將就一下如何?”掌柜每每開口必定先笑成一朵花兒。
“算了,小爺我先吃個飯。”涼陌川悻悻,掉頭去找了個桌位,這間客棧生意紅火,廳中食客坐了八成,不少人都在打量新來的客人,六名屬下戒心重,當中有三人與她同桌,其余三人在鄰近的桌位落座,也是眼神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