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
含露殿。
滿宮人都跪著, 氣氛陰沉到可怕。
然而比這更可怕的,是年輕帝君的面龐,布滿了陰云,讓人看一眼便連腳底板都發涼。
他眼底暴戾陰沉, 像是隨時, 都會將身邊之人全部殺光那般。
他身后的床榻上躺著一個女子, 容顏清美,呼吸輕輕, 臉色如同紙張一般蒼白脆弱, 烏發散亂于枕上。
依稀,還能聽見她唇中發出的幾聲囈語。
卻無人分辨得出, 她到底是在呼喚誰的名字。
魏宣燁垂著眼, 耐心為她診脈,視線在她的面上微微拂過, 又移開落到了旁處。
“朕讓你們好好看著她, 就是這么看著的?”
青年的聲音響起, 有幾分緊繃, 卻壓得很是低沉, 吐字又輕又慢, 似乎是怕吵醒了身后沉睡之人。
闔宮之人連大氣都不敢出。
還是松香咬咬牙, 上前回道:
“回陛下,是丞相大人送來的鸚鵡。剛開始還好好的,后來不知怎么,忽然喊了一聲……”
“喊了一聲什么。”
“阿姊。”
松香緊張得額頭冒汗, 重重磕了個頭。
“就是這聲之后,娘娘才暈倒過去的。奴婢也不知到底、到底是為何……”
謝玉京看向一旁的鳥籠,那鸚鵡通體閃耀著明亮的藍色, 許是也被這殿內沉重的氣氛給嚇住了,一聲也不敢吭。
他細細打量過去,猛地驚覺,此物,多么像多年前的那只,白眉藍姬。
幼時被他掐死在手心的,那只白眉藍姬。
那是容繁衣送給她的禮物,當時容鳳笙不知有多金貴,平日里都是親自照料著的,從不假手于人。
后來死在他的手上,她不知有多難過,看向自己的眼神滿是悲痛、難過,卻又舍不得責怪他,連打他手板心的時候,都是顫抖的,只領著他認錯,讓他給那只鳥兒立碑。
謝玉京輕輕閉眼,煩躁在心底流竄。
不過是個蠢物,如何能勘破人心底最深的恐懼與希冀。卻清楚無誤地,叫出了那兩個字。
分明是受過了訓練,擺明著要觸他的逆鱗。
荊幸知……謝玉京眸底發暗。
這時,卻有人來報。
“陛下,丞相求見。”
“他還敢來見朕?”謝玉京微微一嗤。
“讓他在偏殿候著。”
宮人盡數退下之后。
青年的雙手交叉,落在膝頭,修長的手指緩緩撫過滑膩的布料。他烏發垂落肩側,披著牙白色的外袍,面龐俊秀,一半在燭光之中顯得愈發白凈,一半隱匿在黑暗,透著幾分冷沉。
“魏大人。皇后的情況如何?”
魏宣燁嘆氣,“先前微臣便說過,在娘娘養病的這段時間,是絕不能受任何刺激的,否則前功盡棄,那些失去的記憶會慢慢回籠,只是時間問題。如今,既然娘娘已經回想起了一些,不若便用藥好生調理著,等娘娘慢慢恢復記憶吧……”
恢復記憶?重新記起容繁衣,然后他謝玉京,永遠成為那個名字后的陰影?
“再次施針吧。”謝玉京的眼底全是血絲,他默了半晌,抬眼的神色有幾分陰鷙,斬釘截鐵道。
他不甘心。明明只要度過這段時間,就可以徹底地抹去那個人存在的痕跡。
他一步一步,剔除那個人給她的影響。他送走了迢迢,弄廢了謝清鶯,軟禁了白落葵,而將她困在含露殿中。
便是她自己的容貌,也避免讓她看見,從而聯想起那個與她有相同相貌之人,明明只要這幾日過了,她就會徹底地永遠地忘記了那個人,然后只剩下他,只有他,只愛著他。
現在讓他放手。豈不是太遲了?
魏宣燁有些驚訝。
“依照微臣看來,娘娘早就心系于陛下,陛下何必又多此一舉。”
不夠。遠遠不夠。謝玉京在心中低喃。也許人總是貪心的,得到了好的,便想要最好的。得到了最好的,便想要更好的。
他得到了她的喜愛,卻貪心得想要更多。
“這就是懲罰,是她驅逐朕的懲罰。”
他嗓音涼薄,沒有半點起伏。
那么痛的經歷,哪有那么輕易原諒,他從來不是什么寬宏大量之人相反,他狹隘、陰暗、偏執至極。
其實上一次,要喚醒她,根本用不上金針之法。
是謝玉京多問了一句。
是否可以,永久清除掉關于某個人的記憶。
魏宣燁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還是誠實地告知于這位新上司,是可以的。只,此法若是用于清除記憶,多半是傷口最深、記憶最深刻、心底最重要之人。
“若是娘娘醒來之后,忘記的是陛下呢。”
謝玉京一怔,修長的指驀地捏緊,深思熟慮之后,他嗓音縹緲道。
“朕可以與她重新開始。”
只是她醒來之后,忘記的卻是那位哀帝。
若非知道哀帝是她同父同母的孿生弟弟,魏宣燁都要懷疑,這位溫儀長公主當真如傳言一般,對自己的親弟弟……
而那時,謝玉京的嘴角卻勾起了諷刺的笑意,原來,到底還是不如啊。盯著女子有些茫然的雙眼,他心里刺痛,一遍遍地低喚阿笙,阿笙。
他總會成為她心中至真至貴。他會讓她忘記那些痛苦,給予她永遠的快樂。
魏宣燁道,“再次施針,極有可能導致娘娘的認知出現錯亂,甚至會出現情感的易位。陛下當真想好了嗎”
“何為情感易位?”
魏宣燁皺了下眉,“用通俗的話來講,便是情感會發生轉移,也就是說,娘娘會將陛下與某個人混淆。”
謝玉京眸光一閃,
“意思是,她可能會不認得朕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這種事微臣也說不準。”魏宣燁一頓,“即便是這樣的風險,陛下也愿意承受么。”
謝玉京垂眸,他的手指輕撫過女子閉合的唇瓣,眸底幾番詭譎云涌,最終定格成了堅定,“……若是她瘋了,朕便陪她一起瘋。”
魏宣燁隔了很久聲音才響起,“好,那請陛下移步等待,微臣要施針了。”
……
天色已暗,荊幸知緩緩踏入了含露殿。
“微臣參見陛下。”
他的視線先在殿內巡視了一圈,似乎是在找尋著什么卻是一無所獲,不由得微微蹙緊了眉。
“大人在找什么?”謝玉京長身玉立,轉過身來,對上他的視線,嘴角噙笑。
荊幸知立刻跪在了地上。
“微臣不敢。”
“荊大人還有什么是不敢的呢?”謝玉京的手點了點鼻梁,年輕帝君的面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
“就連在宮里安插眼線之事都做得出來,大人又有什么事情,是不敢做的。”
他聲音驟然低沉下去。
荊幸知當即是磕頭,肩膀微微顫動。
“陛下明鑒,微臣絕無此舉!”
“那方才,大人是在找什么呢?讓朕猜猜,莫非是那只鸚鵡?”
一句話,便令荊幸知驀地一震。
謝玉京撫掌而笑,“你想知道那只畜生,是死是活。若是死了,你便不勝快意吧?因為,這就代表著,朕打算抹去此事,就當做沒有發生過,當然此舉不是為了保下你,而是因為朕,不想讓皇后回憶起舊事,皇后想不起舊事,大人的烏紗帽,便能穩穩地戴在頭上,丞相是這么想的對吧?”
他眸底驟然騰起陰冷,“若是還活著……想必,丞相就要不安了,因為朕已動了廢丞相之心。”
是以,不知生死,更令荊幸知心中恐懼。
送來那只鸚鵡,荊幸知的目的,當然是為揣摩君心,試探謝玉京對他的態度。
他安插在宮中的人透露,這位皇后似乎對他頗有微詞,還想令姓顧的取代于他!所以,那只鸚鵡便是他投出以探路的石子。
可誰知道,他的心思,在這位年輕天子的跟前,竟像是透明的。
荊幸知驀地低笑,“陛下英明。”
可惜,再英明又如何,這位皇帝有私心,只要生了私心,他就不會動自己。
至少,現在不會。
謝玉京不會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將手輕輕按在了荊幸知的肩膀上,輕聲道,
“荊大人就這么按捺不住嗎?”
明明,這新君比他的年紀輕了不知多少,荊幸知卻感覺到一股可怖的氣場向他碾壓了下來,那只按在肩膀上的掌心蘊了內力,用力往下按壓,肩胛骨傳來劇痛。
“微臣聽不懂陛下在說什么。”
荊幸知臉色有些發白,卻像是感覺不到痛似的,還往里看了一眼,眼眸亦是誠懇無比,“微臣聽聞皇后娘娘暈倒了,如今情況可還好?”
謝玉京冷哼一聲,抽回手去。
“還輪不到荊大人來關心。”
荊幸知微微一笑。
“陛下,微臣不過是想自保,這也有錯么?”
謝玉京驀地拂袖,一股罡風劈到他面上,發絲拂落幾根,“你錯就錯在,不該將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荊幸知卷翹的睫毛一顫,低低道,“是微臣冒進了,微臣改日便向娘娘賠罪。”
看上去誠懇得不得了。
“朕不是謝絮,你最好將那些心思都收起來。”
謝玉京卻忽地蹲在他面前,溫和道,
“謝絮將你當成狗,肆意地磋磨,可他到死都沒有想到,會被自己養出來的狗反咬一口。你覺得朕比謝絮如何,荊大人會不會也有一日,咬朕一口?”
他眼底已透出幾分殺意。
“但是微臣現在這只狗,于陛下而言還有用不是嗎?”
荊幸知毫不憤怒,反正還陰沉沉地笑了一下,嘴角揚起的弧度堪稱完美。這般心性,倒是令人頗感佩服,也難怪能坐在這個位置上,屹立不倒了。
謝玉京起身,牙白色的袖袍拂過地面,“朕這次可以不問你的罪,但有了一次,就不該有第二次,你知道朕的手段。”
荊幸知用起來確實很趁手,他早是一把沾滿了血跡的刀,快而鋒利,可以用來做很多,不方便自己親自去做的事。
只是謝玉京可不會忘記,這把刀上,也沾了兩任主人的血。
“微臣謹記。”
謝玉京眸色晦暗,居高臨下地打量他好一會兒,忽然展顏而笑,看上去儒雅隨和得不得了,“丞相大人在地上跪了這么久,想必也有些累了吧?”
“來人,給荊大人看座。”
“謝陛下。”荊幸知松了口氣,半點也不抗拒,甚至還露出一抹笑意,泰然自若地坐了下來。
二人開始互相寒暄,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消失無蹤,儼然一派君臣和樂的景象。
“皇后娘娘還沒有醒來呢?”
荊幸知又往殿內望了一眼,隨口問了一句。
謝玉京眸色一沉。
“遺奴?”
倏地,一道輕柔的嗓音響起。
作者有話要說: 55我好短小,有點卡,頭禿感謝在2021-11-02 23:59:24~2021-11-03 23:50:4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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