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容鳳笙緩步走出, 她身上只穿著一件中衣，外面披著一件繡著鳳凰的絳紅色外袍。
一頭烏發(fā)濃墨般直垂落腰際，襯得臉色有些蒼白倦怠，腳步極輕, 整個人纖弱得像是一縷輕煙, 隨時都會隨風(fēng)而去。
她身后跟著魏宣燁, 衣領(lǐng)上的青蓮栩栩如生，襯得他下頜潔白、神色冷清。隨著容鳳笙的出現(xiàn), 君臣二人的目光, 便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謝玉京疾步走來，修長的身影籠罩而下, 微微擋住了燈光, 他下意識地握住了她的雙手，滿是擔(dān)憂：
“怎么出來了？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
因著外人在, 容鳳笙有些羞赧, 卻沒將手抽開, 只垂著頭低低道, “還好。”
“微臣拜見皇后娘娘�！�
荊幸知忽然出聲, 他眼底噙著笑意, 彬彬有禮地欠身, 容鳳笙一怔。
她聽著聲音只覺得耳熟，越過謝玉京的肩膀，與那人對上視線，觸及這人的面容, 她微微蹙起眉頭。
荊幸知生得不錯，皮膚有幾分蒼白，五官極為周正, 那眼睛像是吸飽了墨水般，有股子陰沉的感覺揮之不去，若說，謝玉京是鋒利如冰的癯仙劍，他則是一副留白的水墨畫，看似三筆兩畫，內(nèi)里卻藏了很深的東西。
她與此人交集不深，但這次看見他，卻令她感到不舒服，很不舒服。這種感覺愈來愈強(qiáng)烈，幾乎吞噬了周遭的一切感受，連謝玉京抓著她的手微微用力都沒有感覺到。
被她盯著看了有些久，荊幸知避開了她的視線，微微垂著頭，似乎是在打量自己，
“可是微臣有哪里不妥�！�
他聲音還如先前那般恭敬有禮，尾音有些揚(yáng)起。
“并沒有，丞相大人多慮了�！比蔌P笙笑了一下，沒再看他，而后將目光放在了謝玉京的面上。
“遺奴，我是不是打擾你們談話了？”
遺奴。
恢復(fù)了以往對他親密無間的稱呼，她甚至，都不再喚他陛下，這種身份隔閡被徹底消除的感覺，驟然拉進(jìn)了二人的距離，謝玉京的心臟一陣猛跳，又漸漸地沉穩(wěn)下來。
他握住她的指尖，莞爾一笑，“沒有�！�
看了看四周，謝玉京冷淡道，“都退下吧�！蹦呐率莻�瞎子，都能看出此刻皇帝對這位佳人的熱切。
是以很快，眾人紛紛退去。
廊下，荊幸知與魏宣燁一前一后，靜靜地走著。
“魏大人的醫(yī)術(shù)果真出神入化�！�
荊幸知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丞相大人過譽(yù)了。不過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若是某早日結(jié)交大人這般人才，不知，該了卻平生多少憾事。”荊幸知似有感嘆。
空氣頓了頓，清雅幽涼的聲音響起。
“有得必有失�！�
魏宣燁意有所指，他提著藥箱，倏地長長嘆出一口氣，“這世上想要得到什么，都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絕沒有，平白便能到手的東西�！�
荊幸知回身看去，這位太醫(yī)令眸底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長。
落梅紛墜，落在二位男子的肩頭。
荊幸知驀地低笑，“某受教了�！�
謝玉京扶著她走進(jìn)內(nèi)殿。
容鳳笙任由他攙扶著。她走路有點(diǎn)小心翼翼的，只是這過程中，時不時悄然投來一眼，又在他擺頭看來的時候，飛快低下頭去，像是怕被他發(fā)現(xiàn)了。
謝玉京不動聲色。
他掐住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難得用這么語重心長的語氣勸誡，“你現(xiàn)在身子不好，需要好好休息，不要隨便起來走動。沒兩日就是封后大典了，你要養(yǎng)足精神，知道了么？”
容鳳笙點(diǎn)點(diǎn)頭，忽然道，“我暈過去前，好像聽見了什么。但是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
她看過來，“你知道是什么嗎？”
謝玉京微微一頓，莞爾道，“沒有什么，你只是最近氣血虧損，突發(fā)暈厥。還好沒事了，只是虛驚一場�！�
他忽然俯身過來，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瞧，容鳳笙一抬眼就對上了他黑沉得能將人吸進(jìn)去的視線。
明明以往也常常被他這么盯著看的，習(xí)慣了就不覺得有什么，但是，容鳳笙現(xiàn)在竟有一股止不住的羞澀，被他看得口干舌燥，心臟砰砰亂跳著，手腳僵硬。她眨了眨眼，將臉偏到一旁，去看地上的氈毯。
她心里忽地咯噔一聲，難道說，暈了一場，對遺奴的愛意壓抑不住，就這么，源源不斷地涌上來了？
就像剛剛，她是怎么看他怎么順眼，怎么看怎么憐愛，甚至……很想上手去摸兩把。
容鳳笙想確認(rèn)一下是不是自己弄錯了，于是她一咬牙，又向著謝玉京看去，結(jié)果鬼使神差地，她果真上手去摸了。
就像是摸狗狗那樣，從滑溜的長發(fā)一直摸到耳朵，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時候，她的手指，已然夾住了那片白潤的耳垂。
轟的一聲，像是點(diǎn)燃了引線，她眼前煙花四濺，手顫抖著要放開。
卻猛地被他一把攥住。
“為什么輕薄我？”他長腿跨進(jìn)，抓著她的手腕，將她壓在了墻上，低啞的嗓音抵著耳廓，“嗯？”
“那什么，不是輕薄……”她扭不開，腦袋要縮到肩膀里去，手腕卻還被他緊緊地攥著，謝玉京偏要不依不饒，逼近來問，“那是什么？”
“我就是忍不住，我，我，我做了個夢�！�
她根本不敢正眼看他，磕磕巴巴地說，生硬地將話題拐開。
他似笑非笑，“哦？看來阿笙最近總是做夢，這次又做了個什么夢？”
“不要靠這么近說話，”她有點(diǎn)喘不過氣來，謝玉京低笑一聲，一把摟過她的腰，轉(zhuǎn)了個身，坐在榻上，寬大的袖袍鋪開。
“好了你現(xiàn)在說罷。”
他的腿很是結(jié)實(shí)堅硬，坐起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容鳳笙有些僵硬，悶悶地說，“我又夢見了以前。”
咦她為什么要說又？
容鳳笙有點(diǎn)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揪著他的衣襟，忽然抬眸問他，帶著點(diǎn)執(zhí)拗的意味，
“你現(xiàn)在看得清，我是什么顏色的嗎？”
這個問題，把謝玉京問得懵了，他忍不住將身前女子抱近了些，伏低身體，抵著她的額頭，直直看進(jìn)她眼底，猛地捏住了纖薄的雙肩，骨節(jié)有點(diǎn)泛白。
魏宣燁說，她醒來之后，很可能，會將他跟某個人混淆，難道，她將他跟十歲的謝遺奴……混淆了？
謝玉京的臉色有些青。
“問你，如今是幾年。”
“你傻子啦？”容鳳笙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捏起自己的發(fā)絲，“我就是確認(rèn)一下，你看我是什么顏色的？頭發(fā)是什么顏色”
“是黑的�！彼麩o奈地回答。
“那這里呢？這里呢？”容鳳笙點(diǎn)點(diǎn)自己嘴唇，又扯扯自己衣袖，她倒是喜歡與他這般，有種一起分享回憶的感覺。而且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令她感到他是鮮活的，是存在于她身邊的，是……需要她的。
“我的眼疾早就好了�！�
他拉下她的手，眉宇間滿是無奈，是愈發(fā)搞不懂了，她到底想做什么？
就聽見一道有些輕的聲音響起。
“遺奴如今，不再需要我了吧？”
為什么這么說？謝玉京有些驚訝，她卻半撇開臉，側(cè)臉線條精致，咬著嘴唇，嗓音淡得像煙塵，“因?yàn)橐郧�，你都很乖很聽話的，�?
謝玉京忍俊不禁，“我現(xiàn)在哪里不乖，哪里不聽話了。”
“你不在我身邊，我醒來都沒有看見你�！�
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竟變得有幾分幼稚。
容鳳笙不禁想起，自己從那個，長長長長的夢境中醒來，睜眼卻是無盡的黑暗，空曠的室內(nèi)，沒有一個人的聲息，她想要出聲，也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
好像，整個世間只剩下了她一個人，沒有父母、沒有親人、什么都沒有，那種排山倒海的空虛感，轉(zhuǎn)瞬將她淹沒，那一刻，她無比渴望有人在她身邊。她用盡全力，轉(zhuǎn)身摸索，摸到了一抹溫暖的手背，下意識地緊緊握住了。
她抬眼看去。
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人。
是魏宣燁。
怎么會是魏宣燁？
容鳳笙這才想起自己暈倒了，這位太醫(yī)令，應(yīng)該是來給她治病的。但是，她想不起暈倒前的細(xì)節(jié)。
她記得魏宣燁看他的眼神。
他坐在黑暗中，眼眸像是兩盞昏暗的燈，停留在她的面容之上。他很久都沒有說話，半晌，才將手輕輕從她的掌心抽開，低聲道：
“娘娘，陛下就在外面。”然后，他似乎是嘆了口氣，看著她的神情之中，還隱約有著憐憫。
只是為什么？容鳳笙卻來不及去細(xì)細(xì)探究。
她屏住呼吸。
隱約有說話的聲音傳來，是她最想聽到的聲音，那個挺拔的背影，亦是她最想見到的人。
“因?yàn)榘Ⅲ舷胄褋淼谝粋�看見我，卻沒有看見，所以就覺得，遺奴不聽話了嗎？”謝玉京的指腹擦過她的眉眼，語氣深沉。
“我是不是很奇怪，”容鳳笙咬住了嘴唇，有些慌亂，“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覺得，我可能需要一個人靜靜�！�
“你現(xiàn)在一個人可以靜下來嗎？”
謝玉京驀地將她從自己身上拉下來，用了不小的力氣，容鳳笙猜測他應(yīng)該是生氣了，只是為什么生氣？她都還沒有生氣呢……被他按坐在床榻之上，她有點(diǎn)懵懂地抬眼看他。
“要是想讓我陪你，那就直接說，”他站在她的身前，腰正好對著自己，他儀態(tài)極好，腰部更是堅韌挺拔，束著玉帶，看上去很好摸的樣子，她強(qiáng)忍著伸手的沖動。
“不用壓抑著，也不用故作堅強(qiáng)，在我面前，那些都沒必要�！�
“遺奴�！�
“嗯�！�
忍不住了，容鳳笙直接上手環(huán)住，然后將臉龐靠近，感受到韌性十足的肌肉。
“我想聽你叫我姐姐。”她的聲音悶悶的。
卻感覺到身前之人微微一僵。
“為什么？”
他掐著她的后頸，將她拉遠(yuǎn)自己，捏起了她的下巴，謝玉京纖長的睫毛輕輕顫著，臉色有些白，愈發(fā)顯得那雙眼睛格外的黑，濃若寶石的眼瞳中倒影著她的面孔，有些執(zhí)著地要一個答案。
“因?yàn)榻衅渌�，都好老�！?
她開始在意這些她一直以為，不在意的東西，不自覺帶了點(diǎn)撒嬌的語氣。又輕飄飄地，嘆了口氣，“一直想做遺奴的姐姐來著，被冷冰冰的小屁孩追著叫姐姐的感覺，應(yīng)該不錯�？烧l知道……”
世上就是有這樣的陰差陽錯。
但，命運(yùn)還是眷顧世人，將對的人，送到了他們的面前。
至少，她沒有遠(yuǎn)嫁邊疆，大興有數(shù)不清的和親公主，溫儀長公主是為數(shù)不多的例外。
謝玉京沉默許久，方才緩聲道，“是不是又有什么關(guān)系。不論你的身份是什么，我想我還是愛你�！�
“你為什么愛我�！�
“這個問題，我很久之前就回答過了，”他撫弄過她的睫毛，她睫毛很長，擦過指腹有些癢癢的，“因?yàn)槟阕屛蚁嘈�，我也可以成為一個好人�！�
“所以，你想聽我叫姐姐，我也會叫。在我這里，這些都只是一個稱謂罷了，重要的是你，是阿笙，而不是姐姐、母親、母妃、或者別的什么。”
“姐姐，”他吻上她的額頭，“我愛你。”
蜻蜓點(diǎn)水，卻比往常的任何一個吻，都要撩人。
她低低道，“謝謝你�！�
“在我面前，永遠(yuǎn)都不用說謝謝�！�
謝玉京莞爾一笑。
可心頭卻籠罩著揮之不去的陰云。
如果她知道了真相，她還會說出這樣的話嗎。
她會收回吧？畢竟她是這么一個，連愛恨都干干凈凈的人。
她不會，愛一個騙她忘記至親至愛的人。
他心口一縮，如今的一切，都是他偷來的吧，上天會不會懲罰他，某天就讓一切回到原點(diǎn)？他緊緊將她抱進(jìn)懷中，近乎貪婪地嗅著她發(fā)間的香氣。
情之一字，到底是什么？
在這場奪心的拉鋸戰(zhàn)中，多少人沉淪，多少人甘愿迷失，永不醒來？多少人一敗涂地，多少人尸骨無存，又有多少人永遠(yuǎn)找不回真實(shí)的自己，甚至甘愿為愛粉飾太平、自我獻(xiàn)祭？
“姐姐，姐姐，”謝玉京深深看她眼睛，一聲一聲低喚，她真的忘記了容繁衣嗎？真的忘記了那個不可磨滅的印象了嗎？他不能問一句，連提及半個字也不能。
容鳳笙看著他將臉龐貼近，高挺的鼻梁在她的手背上輕蹭，不禁好笑，怎么還是這么黏人吶。她撥弄了一下他的額發(fā)，心里涌起無限柔情。
這是她看著長大的人呢。
“給你建一座佛堂吧。就一座�！�
他忽然說。
說是為她，其實(shí)只是為了他的私心，他想永遠(yuǎn)地困住她而已，除了肉身以外，還有魂魄。三魂六魄，全部都留在他身邊吧。
即便將來，百年之后，不論是歸為黃土、還是去往了極樂，都有可以回來的地方，而他就一直在這里等待著，盼望著與她永遠(yuǎn)、永遠(yuǎn)相守的一天。
他知道，一輩子相守的日子有多短，世上相愛之人，總有一個人要先離開。
而留下的那個人，還要一個人獨(dú)自活很久，在沒有對方的狀態(tài)下活很久，見不到，聽不到那個人的聲音，痛苦難過的時候也無法擁抱，再也找不到那個人的蹤跡。
正因?yàn)樗麑ι哪唬鸥钏X察出生命的脆弱與易碎。他珍惜與她在一起的每一天。
容鳳笙有些猶豫，不經(jīng)意與他眼神撞上，他的眼瞳清澈深邃，像是春天的湖泊，泛起的每一點(diǎn)漣漪，都驚艷無比，令人難以忘懷。她頓了頓，微笑起來，“嗯，好，只要是遺奴的決定我都支持。”
謝玉京即刻起身，“我這就擬旨�！�
小指，卻忽地被人勾住，他一怔，對上一雙含著請求的眼眸。
“遺奴不可以多陪陪我嗎？”
謝玉京的指尖情不自禁地蜷縮起來，他的手逐漸收緊，收得不能再緊，忽然轉(zhuǎn)向外間，朗聲道。
“止喜，將奏折全部搬到含露殿，朕今夜在此處歇息�！�
容鳳笙得逞一笑。她忽然起身，抱住他的肩膀，將唇印在了他的唇瓣上，謝玉京熟練地扣住了她的肩膀，
容鳳笙還不習(xí)慣主動，她只是淺淺的啄吻，在他的嘴角流連，于是很快就被他占據(jù)了主導(dǎo)。
謝玉京將她的發(fā)撩到耳后，然后勾住她的脖頸，深深地親吻了下去，吮吸她的唇瓣，舌尖探入與她糾纏。清甜的香氣在唇齒之間融化開，呼吸親密地難分你我。
他的唇忽而游離，在細(xì)嫩的脖頸處流連不去，激得她渾身輕輕顫抖。
翌日早朝。
皇帝姍姍來遲，臣子照例山呼萬歲之后，開始就著昨日、前日、前幾日未盡的事宜，爭吵起來，吵得面紅脖子粗，吵到最后，再例行，請他們的陛下評評理。
然后，臣子們就看見，龍椅上這位俊美無匹的新帝撐著頭，垂著眼眸，怔怔盯著膝蓋上的手腕看。
謝玉京陷入回憶不可自拔。
昨夜，她一直緊緊地捉著他的手腕，那雙瀲滟的紅唇開合，不住地囈語，遺奴，遺奴。
一聲聲，余音繞梁，摧魂斷魄。
令他神思不屬。
直到顧澤芳一聲輕咳。
“陛下。”
謝玉京這才慢慢回神，他坐起身子，掃過他們的目光，仍舊是漫不經(jīng)心的，甚而有些心不在焉，
“朕乏了。既然沒有什么大事，那就散朝吧�！�
吵得差點(diǎn)打起來的幾個臣子，頓時語塞當(dāng)場。
他們爭執(zhí)不休的雖然確實(shí)不是什么大事，但皇帝你這樣態(tài)度，讓他們很下不來臺好吧？！
而且，他看他們的眼神，簡直令人懷疑，自己在這位新帝的眼中，怕不是與蘿卜青菜差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