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斯成看著她抽動的身體,那壓抑的樣子,逼得他眼睛又是一紅,他把手搭到她撫著小腹的手上,把指頭給她掰開,將自己的手塞進她的手心里,任她掐揪,俯下身去,臉貼在她的臉上,伸手穿過她的后頸,輕輕摟著她拍,勸她的聲音都在發抖,“阿晴,你哭出來,哭出聲音來,好不好?”
蕭沐晴搖頭。
“阿晴,別悶著,你哭出來,哭出來吧,好不好?!”他俯在她的身上,低低哀求著,摟著她的肩膀,感受著她顫抖的手,緊了又緊。
他以為自己可以調整好情緒,進來后,用他的情緒感染她,讓她不要難過。
可是他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感染她,他只能靠得她近一些,貼在一起,去聽她的心跳聲。
聽著她心跳時心在破裂的聲音,然后他也跟著她一起,心碎……
病房的門再次被推開,生叔跟在顧立身側,走了進來,顧斯成拍了拍蕭沐晴的肩膀,直起身來,眼睛還發著紅,看到眼里都是哀痛的顧立時,恭敬道,“爺爺,您怎么還不睡。”
蕭沐晴睜開了眼睛,顧立站在顧斯成旁邊,顧斯成將伸在蕭沐晴脖頸下的手緩緩的抽出來,把床邊坐著的位置讓給了顧立。
顧立坐下來,端過床頭柜上的湯,拿著勺子,舀起一勺,放在嘴邊吹了吹,輕嘆一聲,“阿晴,吃點東西吧,爺爺……對不起你……”
蒼目一眨,老淚縱橫……
呼吸聲是極淺的,有急有緩。
卻因為空間里氣氛靜謐,一縷一縷的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到底是誰鼻息里出來的聲音。
蕭沐晴眼睛已經哭得紅腫,眼皮抬起來看床邊坐著的老人的時候,有些累,眼白里的紅血絲根根分明。
她看著顧立手中端著的魚湯,那個動作,那么小的一個動作,她卻看得清楚。
清楚之后覺得鼻子分外酸痛。
從嫁進顧家過后,這個老人是最早給她溫暖的人,然后是瑾蕊,斯陽,跟著是梧桐苑的人。
也許正因為有他的庇護,在別人對她刁難的時候,他站出來苛責,訓斥,所以她才能安好的活到顧斯成醒來。
這時候老人臉上掛著淚水,眼瞳里不再像平時里那樣復雜看不通透,滿滿的都是悲殤。
可是她的孩子……
眼淚又流了出來,她說不出來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阿晴,小產也是坐月子,哭不得,以后眼睛得落下毛病,你聽爺爺的話,先吃點東西,啊……”
那一聲“啊”,就像小時候爺爺哄她的時候那口吻,帶著哄,帶著點求,爺爺端著小碗,哄她吃飯,“小五乖,張嘴,啊……啊一口,真棒,小嘴巴張口,啊,啊,啊一口。”
那樣的口吻……
次次回想起來,又酸又甜。
凌晨四點了,她沒睡,丈夫沒睡,爺爺也沒睡。
顧斯成站在一旁,看著自己的爺爺端著湯碗,坐在自己孫媳婦的床前,希望她能喝一點湯。
顧家向來對孩子的自理能力要求甚高,摔跤不準扶,自己爬起來。
吃飯從會抓拿東西開始就自己吃,哪怕灑得到處都是,也不準人喂。
顧家的男人必須很早獨立,絕不嬌慣著養,一小點病絕不準鬧得一家人雞犬不寧。包括瑾蕊錦優都是這樣長大。
爺爺除了信佛信道的一些理論,他還信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他喜歡給孩子的成長中制造一些小磨難,以此來加強孩子的抗壓能力和應變能力,他說,沒有這樣能力的人,是不配當顧家的子孫的。
從小到大,即便自己這個嫡長孫,也沒有享受過一次爺爺喂吃食的經歷。
從來都沒有……
他知道,爺爺的痛,不比他的輕,有更重的負罪感。
“阿晴,吃點吧。”
蕭沐晴撐著要坐起來,顧斯成趕忙拿了兩個厚枕給她墊在身后,小心的扶起她,“小心點,有傷。”
蕭沐晴擦了眼淚,張了嘴,顧立一口魚湯喂進她的嘴里,看到蕭沐晴吞了進去,顧立眼睛又是一紅,“阿晴,對……不起。”
生叔站在一旁,他跟著顧立將近四十年了,四十年,風風雨雨,打打殺殺的走過來,顧立在他的跟前,幾乎一個不倒的神一般的存在。
所以他哪里都不想去,一家子也安排在顧家。
因為離開顧家,他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讓他信服的人,無論對錯的信服,便是信仰,人一輩子,怎么可能輕易找到信仰?
這個人何曾對人說過“對不起”三個字。
可今天晚上,他說了兩次。
二十年前,他親手把自己的四女兒杖得奄奄一息,也未曾對任何人說過“對不起”,也未曾像這樣流過眼淚。
當時三個兒子忤逆他,誓要把顧家分家,為冤死的妹妹討回公道。事實證明,離開顧家就算有翅膀也沒有軀干,他一點點把三個兒子收服,把顧家那段秘辛壓下去。
他跟在顧立身邊這四十年,親眼看著顧立一點點把顧家推向G城第一豪門的位置,把顧家的根基壓在南方,即使是三爺去世,沒了軍政勢力,又有幾個有軍政背景的家族敢公然對付顧家?
不過是因為“顧立”二字在南方的威信,并不是誰都敢去冒犯的。
明明昨夜禁園,最最痛心的是這個一家之主,現在卻要忍著自己的心痛要對孫媳婦說“對不起”,還數次落淚。
這么幾十年,除了四小姐,蕭沐晴是第一個讓顧立喂吃食的人……
生叔站在一旁,心里強壓著心酸,他似乎看到了顧立真的老了,他的腰背已經彎下,再也站不起來了……
蕭沐晴搖了搖頭,嘴角牽了點笑,她從顧立手中接過碗,把碗放在床頭柜,伸手抹了顧立臉上的淚,輕聲安慰,“爺爺,您沒有對不起我,是我不對在先。別難過,孩子還會有的,我和斯成都還年輕,再養半年身體,我們就再懷一個,到時候一定讓您第一個抱,好不好?”
顧斯成轉身走出病房,他又靠到門外的墻邊,他安慰她的那些話,她又拿出來安慰爺爺。
他知道,她一定心痛死了,可她還要安慰爺爺。
他以為她會跟爺爺大鬧一場,鬧到爺爺無話可說為止。
但她說,是她不對在先……
她失去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但她卻對朝她下手的人說,是她不對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