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天高風急,兩三天場院里的穗子就被曬干,用手輕輕一捻,粒子從指間簌簌而落。
打場的這天,里長郭大全把他家的碌碡拉來了,騾子拉著碌碡在鋪開的穗子上面一圈圈的壓過,穗子扁了,糧食粒子脫落下來。
牲口對于莊戶人家來說是昂貴的家產,能養的起驢的人家在各個村子都算是不錯的,騾子力氣大,不但能車,負重也比驢子強多了,所以價格就是驢的兩倍還多。
楊樹村只有郭大全家有一頭騾子,拉到場院后,引來不少小孩子好奇的目光。
李茂賢和郭大全在一邊說話,李青木牽著騾子壓場,陳氏和李青宏不停走動著翻著穗子。
今早,李青文家要打場,過來的人比那天還多呢,高粱糖稀做出來,誰都想在李茂賢跟前買個好,都指望明年他幫著榨糖呢。
這個時候場院里女人更多些,有人看到李青文,就圍上來逗兩句,說他這么白嫩不像是農家野孩子,跟城里的少爺似的。
雖然醒過來有段時間了,李青文沒怎么上山,一直在琢磨賺錢,大半時間在家里,跟那些到處瘋跑曬的黝黑的孩子相比確實有點顯眼。
李青文一板一眼的應付這幫嬸子娘,因為不熟,顯得有點乖巧和老實。
女人們被自家的皮猴子煩透了,乍一看李青文,都跟陳氏夸他懂事穩重。
李青文耳朵根有些燒的慌,其實他也不是多么老實的人,只是剛來到這陌生的時代,他還沒有完全適應,沒法像他小四哥那般無所顧忌的行事。
看的出來小兒子在一幫子人中間拘謹,陳氏便道:“仔兒,別站在下風頭,迷眼,去問問你郭大叔喝水不!
知道娘親找借口給他解圍,李青文慢悠悠的繞過場院往北走。
還沒等他走到,郭大全從田埂上下來,順著后面回去了。
李茂賢回到場院干活,李青文總覺得爹爹好像有什么心事,眉心的褶皺一直都沒平復過。
壓了兩個時辰,斂去上面一層壓癟的穗子,下面的糧食粒子推到一起,形成一個高高的糧食堆。
也是不巧,剛才還呼呼刮個不停的風這時候小了,太小的風不能吹干凈糧食粒子里面的糠皮,暫時就不能揚場。
家里的兩個甘蔗床都被借走了,沒撈著的人便來請教李茂賢怎么做,李茂賢去了那家一趟,不知道怎么把手給弄傷了,大拇指指甲劈開了,掉了一半,血流的滿手都是。
陳氏沒有多問,從箱子里掏出一個紙包,里面是李青卓特意帶回來的止血藥。
“等會就不流了,不瞎藥了!崩蠲t不愿意上藥。
陳氏抓著紙包沒說話,臉卻沉了下來。
李青文正在外頭看著小侄子撿雞蛋,聽到屋里說話,立刻進去,道:“爹,傷口挺大的,還是不上藥,怕是一時半會好不了,拖拖拉拉更耽誤事!
看著小兒子一臉認真,李茂賢將紙包接了過去。
他傷的是右手,左手上藥肯定不得勁,陳氏想要幫一把,倆人拉來扯去,不知道怎么的,紙包一下掉了,藥粉撒了一地。
“你今天是咋回事?”陳氏生氣了,“好幾個人找你,你非先去韓老七他們家!那么個懶蛋玩意,咱家有活這幾天連他一個影子都沒看到,他想要做東西了,你去幫忙親自干活不說,手傷到了他都不來說一聲的。”
若是平時,李茂賢并不怎么理會陳氏的抱怨,今天許是心里煩了,皺眉道:“他是懶了點,人不錯,他家有事我才幫一把,受傷也是我不小心,你可別賴人家!
陳氏是個勤快人,最看不上那些懶的,聽李茂賢說情,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甩手就走了。
李茂賢在原地站了半天,嘆了口氣,蹲下身,想要看看能不能再收回一些藥粉,發現撒的到處都是,只能作罷。
吃飯的時候,陳氏放碗的動靜明顯比平時大,李茂賢一直垂著眼睛。
吃完飯,李茂賢想要去場院,陳氏沒攔住,紅了眼眶,這次更多的是心疼。
李青文有些無措,姜氏湊過來,道:“仔兒,我去勸勸娘,爹好像有什么心事,你去去問問,他不愛跟我們說什么,有事總悶在心里。”
李青文出門,李青宏也不做聲的跟了上去,后場還是沒風,這時間村里人幾乎都在地里搶收,場院只有李茂賢一個人。
“爹,手還疼嗎?”李茂賢探頭斷掉指甲后粉嫩的肉,心里一揪一揪的。
“不疼,這都不算事,不流血就好了。”李茂賢絲毫不以為然。
“爹,你還是小心些,娘都心疼壞了,要不也不會跟你著急……”
“你嫂子叫你來的吧!崩蠲t笑了一下。
李青文點頭,老實的道:“嫂子說你好像有心事……是遇到了什么難處了嗎,爹?”
看著小兒子清澈的眼睛,李茂賢頓了一下,道:“剛才你郭大叔說,想要把做高粱糖稀的法子上報給官府,一來是想要給爹求個賞錢,二來看看能不能減免今年村里的秋差錢,爹一直在尋思這事。”
所謂的秋差錢,是柳山縣雜稅的一種,去年新縣太爺剛上任時下令開征的新稅,第一年每家每戶出二十幾文,今年說是要漲到三十五文。
收秋糧的時候,衙門的衙役會到各個村子查糧收錢,不能按時繳納的,整個村子的秋糧官府都不收,即便晚一陣子補齊稅錢,村里人親自拉糧食去百里之外專門的地方交糧,在那里還要被衙役再次刁難。
去年,有幾個村子沒有繳全,不但被罰,還受了很多罪,到現在,提到這個秋差錢,柳山縣的農戶都會一個激靈。
“爹,能拿賞錢又能免稅不是好事嗎,這有啥發愁的?”一直沒說話的李青宏忍不住插嘴道。
李茂賢深深的嘆了口氣,“你們可能不知道,做出高粱糖稀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我們北方多以高粱為主,一畝地能出那么多糖,幾萬畝,幾十萬畝是不敢想的。高粱產糧高,又能得那么多糖,地方縣令若是報到朝廷,大概算的上一份大大的功績!
李青文有點懂了,“爹是不想讓縣令領這份功勞?”
李茂賢點頭,“仔兒說的沒錯。我們柳山縣的知縣是個貪官小人,魚肉百姓,肆虐鄉鄰,爹雖是個升斗小民,卻不愿給這樣的狗官做上馬凳。他一心鉆營往上爬,為了功績不擇手段,一邊加稅盤剝百姓,一邊懸賞銀兩要人獻策,我不想要那黑心錢,也萬萬不愿把這功勞送給他,可秋差錢也著實讓村里人為難。”
三十五文錢對于很多農家來說不算少了,而且這一年的稅也不單單只有這一個。
李茂賢不想讓貪官得到政績添彩,也不想村里人為稅錢掏空口袋,所以才會這般作難。
半晌,李青文突然開口問道:“爹,我秦大伯是在離縣做縣丞吧?”
李茂賢怔了一下,點頭。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甜桿高粱就是爹從離縣帶回來的是吧!崩钋辔牡溃骸暗梢园迅吡惶窍〉氖虑楸M快告訴給秦大伯,把這份功勞記搶先記在他身上,這樣別人就占不到便宜了。”
只一句話,李茂賢登時豁然開朗,“對,對!仔兒,你這個主意不錯,爹本來也要寫信給你秦大伯的,他們那里都種的是甜桿高粱啊!”
李茂賢腳步急急想要回家寫信,李青文跟在后面,道:“爹,秋差錢的事情你也不用太憂心。咱村今年種了十幾畝甜桿高粱,那些糖稀不是都給咱家嗎,咱們可以用這些糖稀做山楂卷和沙琪瑪拿去賣,得的錢拿出一部分抵稅,爹也就不用為此內疚了!
李茂賢猛的停下腳步,目光灼灼的看著小兒子,“仔兒,還是你想的周到!”
李青文彎了彎眼睛,“爹其實比我想的多,就是想的太多,才一時慌了神,我這些都是跟爹和大哥學的哩。”
顧不上說太多,李茂賢回家后立刻動筆,硯臺都磨滿了,不吝紙張,洋洋灑灑寫了厚厚的一封書信。
聽說要把這信加急送到離縣,陳氏默默的把家里所有銀錢都拿了出來。
剛收到的賣糖的錢,還沒在手里攥熱乎就被李茂賢全部揣上去了縣城。
待李茂賢從縣城回來,眉眼間不見愁緒,甚至還帶了些笑模樣。
傍晚時候起了風,李青木和他的大舅哥二舅哥早早的到了,三人輪流揚場,都沒用李茂賢動手。
一邊揚,一邊裝袋,揚完了,場院上的糧食也被來幫忙的人背回了家里。
李茂賢打定主意,當天晚上就叮囑家里所有人,高粱糖稀的事情不管誰問都說不知道,有事就找他。
陳氏知道這事是小兒子出的主意,不禁嘆道:“仔兒這腦袋瓜是靈透,要是早生個幾十年,跟著先生讀書識字,定能考個官做!
聽到這話,李青文登時憶起了前世十多年讀書的艱辛和痛苦,脫口喊道:“娘,我不想讀書!”
這一嗓子喊的實在有點凄慘,全家人都看過來,稀奇道:“仔兒這么聰明,不愛讀書么,種地累人的很,一個汗珠子落地砸八瓣,忙一年還未必有收成,讀書識字能算賬管事,比種地可厲害多了。”
李青文將頭搖成了撥浪鼓,哀求的看向老爹,道:“我不讀書。”
就算讀書也得讓他歇幾年吧,才高考完,又要掉下更深的坑里嗎?
李茂賢被他這模樣逗笑了,“仔兒不用害怕,今朝科考停了幾十年,讀書沒有出路,咱家就算有錢也不會逼你讀書,不過字還是要識的,不識字跟睜眼瞎沒甚區別!
李青文點頭如搗蒜,“字是要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