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秋日,清晨有些發涼,起來時穿的薄了些,冷不丁的會被激出一陣寒噤。
早早的吃了飯,李青卓正想著在鋪子開門之前把昨天換下的衣服泡上,才接了水,就被趙陽喊住了。
“李青卓,師傅前天就交代把黃芪給切好,怎么我剛才檢查還一點沒動?”趙陽站在庫房門口,扯著大嗓門喊道。
后院就這么大點,趙陽的聲音大的外邊街上都聽的清楚,一臉“終于讓我逮到你”的幸災樂禍的神情。
這人是掌柜趙大豪的侄子,跟李青卓一樣是呂大夫的學徒,因為呂大夫最看重李青卓,心存怨念,平時眼珠子恨不得掛在李青卓身后雞蛋里挑骨頭,現在找到機會,自然少不得一頓發作。
李青卓和這人向來不對付,知道他在找茬,皺眉道:“我手腫了,這幾日做不了精細的活,已經同師傅講了。黃芪片存貨還有一些,晚幾天不耽誤鋪子用藥。”
黃芪干了以后很硬,要切的薄且勻,手頭功夫差一點都不行,一眾學徒里面,李青卓最受師傅器重,這活特意指派給,另外幾個徒弟雖然心里頭不服,但樂得少干活。
“那倒是我錯怪你了!”趙陽陰陽怪氣的說道,“師傅向來嚴苛,對你一直倒是很大度!不過你拍拍胸脯,敢說自己對得起他老人家的栽培嗎?在鋪子當學徒卻偷偷的跑去抄書賺錢,結果把手給弄傷了,錢揣在自己兜里,卻耽誤了鋪子的事兒,真不知道你這種人怎么還有臉賴在鋪子里。”
其實趙陽說這話才是真不要臉,他每天都要清點藥材,可師傅交代切黃芪是好幾天前的事情了,他今天才發現,顯然這幾天都偷懶了。
李青卓很清楚,但卻沒有指出來,他作為師兄,從前不止一次提點過,但這個師弟非但不領情,還覺得自己是想把他擠兌走,倆人因此結怨。
后來他也懶得說了,這人是掌柜的親侄子,不像其他人,會因為一個或者幾個錯就被趕走,那就各做各的吧。
李青卓不想管趙陽的事情,趙陽卻要給他找不自在。
甩了甩手上的水,李青卓直起腰,道:“我確實是接了抄書的活,可每天夜里只寫兩刻鐘,從來沒有耽誤干活。我手之所以受傷是收拾藥材的時候被有毒的刺扎了,師傅包扎的,師弟要是不信,可以過來診斷一番。”
“嚷嚷什么呢?前頭就聽到你們吵吵了,驚擾了客人,你倆都得挨板子!”趙大豪走過來,面色不善的低聲喝道。
趙陽正好被反駁的無言,見狀喊了聲“大叔”飛快的跑掉了。
李青卓也沒再繼續收拾,擦干手趕緊去前頭鋪子打下手。
太陽剛露頭,便有客人進了藥鋪,呂大夫坐著相看病情,學徒們站在后面仔細的聽著師傅的每句話,有人在旁邊詳細的記下。
柳山縣有好幾家藥鋪,回春堂是其中數一數二的。
回春堂在縣城開了近百年,趙家從一開始的落魄江湖郎中,到現在成了縣城有頭有臉的人物,發跡的這么快,主要靠的是前幾代的創下的好名聲。
回春堂前兩代的掌柜做生意最為公道,宅心仁厚,夏天在藥鋪外面擺涼茶供往來行人解暑,冬天會煮姜湯驅寒,年頭不好的時候還會施粥,幾十年下來,縣城的人無不稱贊一聲仁義。
因著這個,趙家的藥鋪慢慢的越做越大,只是傳到趙大豪這里,回春堂就開始走下坡路。
趙大豪趙掌柜跟他爹他爺爺不一樣,是個眼皮淺的,來藥鋪抓藥看病,少一個子兒都不行,而且他不懂藥材,為了省錢,幾次三番購進品質不過關的藥材,因為這個和鋪子的呂大夫多次起爭執。
他覺得,用好藥,幾副病人就好了,鋪子賺不了多少錢。用次的或者一般的藥材,這樣需要多吃幾副才能好,鋪子不但收藥材省了一筆,賣藥又能多掙,里外加起來賺的可能就翻倍了。
治病救人可不是兒戲,呂大夫從醫幾十年,對各種藥材了如指掌,發現藥鋪的藥材不對,立刻找了趙大豪,聽他振振有詞的說著“生意經”,差點被氣的暈厥。
他雖然只是個坐堂的大夫,但醫術不錯,是趙大豪的爹留下坐鎮藥鋪的,如果不是和趙家淵源頗深,攤上這樣的掌柜,他不但要破口大罵,還會甩手走人。
因為應承了故人臨終前的托付,呂大夫氣的半死也不能走,但他也不會昧著良心賣不好的藥,索性就稱病不到藥鋪,沒有他這個大夫開方子,病人自然也就不會從鋪子抓藥。
趙大豪的爹走的急,沒來的急仔細叮囑兒子鋪子的事情,臨死前只告訴他,讓他一定一定聽呂大夫的話。
趙大豪一心只想著掙錢,不聽呂大夫的話,偷偷的屯糧屯藥材,結果賠了許多錢,把家底折騰的差不多了,又把注意打在自家的鋪子上面。
呂大夫臥病在家,他知道是故意的,不想再低頭受制,另從別的縣城請了個大夫坐堂看病,這個大夫倒是肯聽他的,但半年下來,來看病的人就發現不對了。
趙大豪自作聰明,別的藥鋪的人一下就看出了他做的破事,到處嚷嚷他以次充好,結果回春堂的名聲就不好了。
呂大夫到底不忍心老東家的產業就此敗了,忍著氣惱重新回來,逼著趙大豪把那些殘次的藥都扔了,只對外說買藥材被騙了,又替前來看病的人免去診金,用了幾年的時間,回春堂才堪堪挽回頹勢。
呂大夫算是救了回春堂一命,可趙大豪并沒有多少感激,反而對他芥蒂更深。他知道鋪子確實少不了這個老頭子,便想法把自己的兒子送到呂大夫身邊學醫。
趙大豪想的是,自家人學到了一身醫術,鋪子就不會受制于人。他想的是挺好,只可惜他的兒子特別的不爭氣,終日沉溺美色,一點正事都不做,怎么可能有耐心學醫。
看兒子不是這塊料,趙大豪就把本家的幾個侄子弄來,呂大夫是看著趙大豪長大的,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心寒極了,但還是認真的教著。
呂大夫想的是,趙家若有人把他這身本領全學去,他被趕出門也解脫了,省得再看到這個心術不正的人。
可是種地這種事情種的好和種的不好都有天壤之別,做大夫要學會診治病情,辨別藥材、炮制藥材等等,比種地更繁復,不是所有人都能學好,趙大豪這個幾個侄子沉不下心,并不是學醫的好料子。
呂大夫同趙大豪講,趙大豪只說他們歲數還小,跟著多學幾年就好了。
給陳氏看病的時候,呂大夫相中了李青卓,帶回鋪子做學徒,只做了半年,呂大夫就看出他是個好苗子,盡心盡力的教授著李青卓,他對外人這份格外用心,也惹得趙大豪不快。
因著種種事情,趙家人對李青卓向來提防。
即便有師傅護著,李青卓這些年也沒少受擠兌,不過他并不在意,想要學真本領,必然要吃苦受累,真要為這些不相干的人分神才是不應該的。
把早上的事情拋在腦后,李青卓利落的按照方子稱藥抓藥,包好之后,仔細叮囑如何煮藥,如何喝藥。
將客人送到門外,李青卓正要回去,突然聽到一聲清脆的叫聲,“二哥!”
李青卓轉頭,就看到李茂賢和李青宏兄弟倆站在鋪子外面,不由得露出一個驚喜的笑容,“爹,仔兒,你們咋來了?”
李茂賢他們爺三個其實早就到鋪子外頭了,怕耽誤生意,就等李青卓忙完才開口。
“來縣城買糯米,順便看看你。”李茂賢道。
李青卓愣了一下,家里糧食不夠他是知道的,不過要買也應該買便宜的高粱米,為什么要買糯米?!
不等他問,李青宏便迫不及待的說了,“二哥,仔兒能用糯米做糖,咱家靠賣糖都賺不少糧食了,現在糯米和麥子不夠,才來買的。前幾天我們也來了一次縣城,可惜你不在,要不就能嘗到仔兒做的麥芽糖了!”
李青卓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幺弟抓著一塊白白的硬塊遞到嘴邊。
“仔兒,你還留著沒吃啊。”驚訝過后,李青宏有些不好意思,因為糖要賣,不能隨便吃,家里每人分了一塊,他的那塊沒忍住吃了。
下意識的張嘴,李青卓很快便嘗到一股淡香,“好甜。”
李青文笑彎了眼睛,“二哥喜歡,下次給你多拿點。”
陽光從樹葉縫隙射下來,照在臉上,李青卓覺得眼睛有些發漲,抬手摸了摸弟弟的頭,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這個弟弟啊,從前吃喝拉撒都離不開人,讓人惦記憂心,現在好了,一下這么貼心懂事,李青卓感覺像是做夢似的。
雖然好些日子沒看到兒子,可也不能耽誤太久,李茂賢把擔子里的布袋子拿出來,里面裝的是陳氏一早起來貼的高粱面餅子。
“這么多?!”李青卓接過來,手一沉,袋子差點掉在地上。
“家里現在糧食沒那么緊了,你娘就多拿了點。”李茂賢摸出銅板遞過去,“卓兒,你娘的藥錢趕緊還回去。”
“不用,爹,藥不是賒的,是我用抄書的錢買的。”李青卓推開爹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