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陳淮生辰。
彼時姜弦“新喪”,陳淮自己都頹唐厭世,更不要說是給宣平侯府添點喜慶了。
那時周嬤嬤求見于他。
對于陳淮而言, 旁人可以不見, 但周嬤嬤不行。
他硬撐著體面, 在凇院見了周嬤嬤。
周嬤嬤手里就拿著竹筒酒。
她道,這是姜弦被他納到宣平侯府不久就在酒坊里做的, 里面的高粱酒,是她母親留的最后一壇。
陳淮靜默地看著姜弦,忽的,竹林里傳來幾聲清泠泠的笑聲。
是姜暖暖。
陳淮轉身過去,在老遠的地方就看見一襲豆沙紅的身影像是只小蝴蝶在林子里起落。
陳淮迎了上去, 姜暖暖便撲進陳淮懷里, 笑得花枝亂顫。
“師父!你和娘親怎么這個時間才來呀?”
“我等了你們好久。”
陳淮垂眸看著姜暖暖,刮了刮她靈秀的小鼻子:“怎么了又想要什么。”
姜暖暖還沒有答話, 姜弦率先掃了姜暖暖一眼。
這是她這一個月的新毛病,總是想些古怪的小玩意,偏偏陳淮上趕著討好她, 只要是能給的,一律滿足。
陳淮別的說的對不對,有一句沒錯,如若暖暖不同他去楚都,這許多繁華不實的東西,都是需要更吃力才能獲得的。
不是說暖暖不配這些,而是邊疆之地,要的越多,就越不安定順遂了。
姜弦思及此, 目色微凜:“什么也不許問師父要。”
姜暖暖撇撇嘴,揪著陳淮的衣領道:“才不是,暖暖什么也不要。”
“只是,乞巧節快到了,聽曉棠姑姑說,城里要放河燈、還有花燈展。”
“暖暖想去看。”
這只是個小要求。
姜弦不是個嚴苛的人,像是這些她都是盡力滿足。
只是,她想到了陳淮一路上同她說的話。
連聽雨眠都要被護起來了,那去看河燈豈不危險。
她倒是無事,但暖暖不能有絲毫的差錯。
姜弦躊躇地看著陳淮,又看了看姜暖暖:“河燈有什么好看的,到時候娘親給你買個漂亮的琉璃燈。”
姜暖暖搖搖頭:“不要。一盞琉璃燈,哪里有千萬河燈一起飄在河面上好看。”
說著,姜暖暖小鹿眼睛一轉,立刻就紅彤彤的,她架勢拉好,仿佛姜弦若不讓她去立刻就要哭出來似的。
陳淮輕聲笑了出來。
他無奈問道:“就這么想去?”
姜暖暖點點頭:“去嘛去嘛,師父,我還想許愿呢!”
陳淮停了一下,安慰姜弦道:“到時候你帶暖暖一起和衛硯他們待在一塊吧。”
“小孩子也就這點好奇,看完沒有趣味,以后也就不會纏著你了。”
姜弦沉吟片刻:“既然如此那就讓曉棠姑姑陪你去。”
暖陽西垂、天色暗淡。
風自南邊的廣闊的水泊而來,帶著溫濕的水汽,穿進竹林,拂過竹葉。
遠處,聽雨眠的竹樓被光鍍出橙黃的邊,煙火氣息十足。
何曉棠在竹林小徑的盡頭,向著姜弦搖搖手:“夫人,王爺,晚膳備好了。”
姜弦微怔,不自主回眸,正與陳淮的視線對上。
是她大意了。
這段日子,她一直死防著陳淮,故而每日除了早晨的兩個時辰,她連多見陳淮也不能。
偏生今天要上山,倒是讓她把他帶進家來了。
這個時間、這個飯點,他又跟著她做了一天的苦力才沒吃飯……
姜弦抿了抿唇,現在把他趕出去,倒也有些不地道。
長久的思量后,姜弦敷衍一笑道:“王爺,我要用膳了。”
陳淮扶了扶額,心里覺得好笑。
拒絕人這件事,她這一個月做的也算是爐火純青,剛剛這躊躇幾息,差點就讓他有了期待。
陳淮輕輕嗯了一聲,說了句“早點休息”,就轉身離開。
此時,恰好夕陽跌入山海間,暗色浮出,籠罩穹廬。
姜弦朝似乎望不盡的竹林看過去,陳淮的背影于竹海而言,不過一點。可這一點卻好似攜卷了千萬分的落寞蕭瑟。
筑于溪上的陳淮的竹舍,此刻發出微微的光亮。
不用問,陳淮也知道是衛硯。
這段時間他在郊外,衛硯就麻煩些,每日把營中的事務送過來,交于他復核,之后再連夜帶回他批復的文案。
到了今日,所有的事情都已經處理完了。
陳淮推開門,坐在了藤椅上。
手邊正煮著茶,氤氳出的氣味濃烈,是剛做好的。
衛硯給陳淮行了個禮,之后據實道:“王爺,定邊軍八位大將全部到齊,各個營陣成掎角之勢,已經開始向西南踏進。”
陳淮打開手邊的信,是京城那邊來的。
他目光略略掃過,之后將信丟置在燈盞里。
火光忽明。陳淮淡淡開口:“我即日歸營,你派人跟在聽雨眠。”
衛硯點頭:“人已經安排好了。”
“另外,王爺,今年臨塵的乞巧節還過嗎?”
臨塵是象郡的最為繁華的縣城,更是郡守府所在。每年乞巧節,嶺南百姓連帶著嶺南一些異族,通通會趕至臨塵。
這個節日在臨塵不可不謂是盛大熱烈。
可越是如此,就越亂。
“過。如何不過。”陳淮一搭不搭扣著桌案:“還要大過。”
“讓那些想著分裂家國、依附前朝的人看看,他們只能在障林里喝毒氣,但一林之外,天下盛大、人間煙火,盡是太平。”
陳淮這么說,也確實是這么做了。
姜弦帶著何曉棠和姜暖暖出來時,她看著臨塵人山人海,盛況堪比楚都御寧,心里還是重重一跳。
不會有前朝人混進來嗎?
她警惕地左右看看,正對上一個掛著玉牌的人的視線。
姜弦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但那塊玉牌她認得。
姜弦招了招手,那人利索的擠了過來,躬身抱拳:“夫人,有什么吩咐。”
姜弦不放心道:“只有你一人?”
那人搖搖頭。姜弦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看到了同樣向她看過來的十七八個人,才放下心來,帶著暖暖。
“夫人,今年這陣勢可真大!”
姜弦側眸過去,何曉棠興致勃勃,絲毫不像是年年過節的人。
“您聽聽這曲子,也不知道是哪個富戶,包下那么大的一艘香船。”
遠遠看過去,臨塵江闊,與天際相連,兩岸拓寬,同群山連綿。
幽藍的江面上,點點蓮燈,燈芯明火搖曳,西域進貢的熾色毯子似的,齊齊鋪散,染紅水面。
姜弦靜靜凝視著拉著何曉棠去看蓮燈的姜暖暖,人群里她就像是一個小葫蘆,裹著薄薄的緋色披風,一眼就看得到。
姜弦笑著笑著,慢慢斂下了神色。
昨日,衛硯給了她一個盒子,此時就靜靜躺在她的手心里。
陳淮真的尋了個琉璃燈。
蓮瓣晶瑩剔透、至純至凈。
燈芯是檀朱色,仿的是凇院常常掛在廊下為他們照路的鶴形燈。
燈內,點點墨藍,猶如螢石。
姜弦想到那時他立在門口,接住差點摔倒的她。
后來,陳淮就派人用螢石修葺一條路出來。
陳淮去上戰場了。
衛硯說,三年前那條路就修好了。
“娘親!”
姜暖暖的聲音自遠處傳過來,驀然打斷了姜弦的思緒。
她抬起頭,自人群往來里找到姜暖暖,她正揪著自己腰間毛茸茸的兔毛做的小球,給她眨眼睛。
“娘親,師父給你的燈呢?暖暖想要放燈!”
姜弦嗤笑一聲,帶著幾分無奈,走向了姜暖暖。
她半蹲在姜暖暖身邊,慢慢打開了檀木鏤花盒子,明明燈火里,琉璃燈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她緩緩拿了出來,借了一點燭火,把燈點亮,輕輕放在了水面上。
燈芯的鶴首高抬、凌云翱翔,鶴羽借光變得鮮紅,如若滴血。
姜弦一愣,身邊卻熱鬧起來。
“嘿呦,你看,是哪家的燈,亮晶晶的!”
“是嘞,這怕不得值一錠銀子吧?”
“一錠?你能買那一個瓣瓣?”
“告訴你們吧,那肯定是個京城里的貨!我早年去郡府拜青天大老爺的時候,都沒見過這種成色的!”
身邊的人聚起來,推推搡搡、人聲鼎沸,都為了一睹這琉璃燈。
姜弦怔怔看著、那盞在滿目河燈里最為珍貴、最為耀眼、最為明亮的河燈,在順水而下時搖搖晃晃、不堪重負,似乎要沒下去。
她心里一個激靈,幾乎沒有猶豫,便跟了下去。
水陡然沒至膝蓋,刺骨寒涼,讓姜弦打了個擺子。
等侍衛反應過來,姜弦已經撈起了琉璃燈。
那侍衛急忙下水,將姜弦扶了出來,隱匿在人群里的暗衛迅速為姜弦辟出了一塊空地,齊齊跪在地上:“屬下該死!”
這邊聲勢浩大,似乎都壓住了放河燈帶來的歡快。
岸邊乞求兩心相悅的男男女女悄聲握著手,一邊想著不要摻和閑事,一邊又忍不住要看。
姜弦把琉璃燈放在一邊,扶起了侍衛統領,一旁的姜暖暖圍了上去,拿著一方小帕子為姜弦擦著身上的水。
“娘親,暖暖怕。”
姜弦摸摸暖暖的頭:“不怕。”
她回過頭看著跪著的一群人:“你們起來吧。我只是想到,琉璃燈在河里會沉下去而已。”
那侍衛抬起頭:“夫人說的是哪里話。”
“這河燈本來就是王爺特意找來給夫人的,沉就沉了,倒是夫人這樣,王爺知道了會擔心。”
聽這人這么說,姜弦倒是后怕起來。
陳淮他不會誤會她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姜弦看著暖暖,想到她今天一直想看的新節目,便道:“曉棠,你先和暖暖去玩,我去找家制衣坊去換件衣服。”
說罷,她看著那侍衛道:“保護好暖暖,莫出了什么差錯。”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昨天的,大家國慶節要開心。
另外,謝謝各位美少女的關心。
今晚更新會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