凇院內,鵝卵石鋪成的路蜿蜒,如若是有層次堆疊的羅漢松,幾番下來,顯得這路各外長。
姜弦沒有心思想這些,她滿腦子都想的是剛剛陳淮為她似乎拂了長公主的面子。
等她坐到凇院主屋的床上,便有些忍不住問身邊的侍女:“姐姐,侯爺什么時候來?”
宣平侯府的侍女都是經過容竹細細□□過的,屬于什么都懂但決然不會動歪心思的上好的侍女。
一聽姜弦這話,即刻便能想到不該想的地方。
“夫人,這事急不得,侯爺總是要和殿下先說句話的。”
姜弦抿唇點點頭,可細細品又覺得這位侍女說話的語調委實有些奇怪。
她心里想著湯宗彥說的話,侯爺與衡陽長公主之間略有些別扭,就更為擔心了。
約摸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屋外響起了侍女們清潤的聲音,緊接著一個侍女姐姐道:“侯爺,夫人在里面等你。”
這個“等”字,她咬得格外重。
陳淮斂眸看了她一眼,大抵明白了姜弦心中所想,便擺擺手讓眾人下去了。
昏黃的燭光微微跳躍,自花窗傾泄而出,陳淮目光瞥向遠處,一個人影便印在花窗上。
他停了一下,推開了門,屋內的人一瞬間繃直了脊背。
陳淮沒有錯過姜弦一瞬間的緊張,他攔了攔喜袍,隨意坐在了一張椅子上,視線有意無意掃過床上的人。
姜弦如云般厚密的頭發(fā)梳成婦人髻,上邊流蘇墜、金步搖錯落雅致。
透過輕薄的羅扇,陳淮甚至可以看見她遠山眉間的海棠花鈿……
“侯爺?”
陳淮自煩亂的思緒里回過神。
緊接著,他便聽見輕細的試探:“剛剛,長公主可有生氣、責罵你?”
陳淮沒說話。
那邊等了片刻,終于懊惱地感嘆一聲:“我就知道1
“侯爺你不該那會兒打斷長公主的,我不過是行個禮而已。”
“這下是不是對你不好?”
絮絮叨叨的話像是春生的蘆筍,根本停不下來。
陳淮恍然知道了他在想什么。
在安華臺他怎么會鬼使神差答應姜弦這個提議?
陳淮心中細微地掠過不自在,他站起身,邊向著姜弦走去邊淡淡道:“以后若是要去十里春,你自己便去,不必過問誰。”
“那合規(guī)矩嗎?1
姜弦一時興奮,忽地把遮面的團扇打開。
陳淮的手停在與扇柄的咫尺距離。
四目相對間,姜弦看著陳淮居高臨下注視著自己的淺琥珀色眼眸,突然間就有點轉不過來彎。
她二話不說,直接把團扇撈回來,遮住一雙秋水眸:“侯爺還要卻扇嗎?”
“卻扇禮,哪有來兩遍的?”
陳淮輕笑一聲,隨手拿開了扇子,扔到了床上。
姜弦“哦”了一聲,默默捏了捏脖子。
這樣跟檐角一樣高聳的發(fā)飾,著實是累人。
她見陳淮沒意見,三下五除二間把所有的釵環(huán)扒拉下來,任由如瀑的長發(fā)肆意打開。
頭上一輕松,瞌睡便席卷而來。
姜弦站起來,指著床鋪道:“侯爺要歇息嗎?”
陳淮剛剛點頭,姜弦便利落地將床鋪好,指著里邊道:“侯爺你睡里邊吧,嬤嬤說我睡覺乖,不會擠著你。”
陳淮上下打量了姜弦許多眼,確定姜弦沒有開玩笑后,一貫喜怒不形于色的臉也出現了絲絲皸裂。
他瞥了一眼小塌,嘴唇緊抿。
姜弦回身過來,眨著眼睛,似是意識到自己這樣說話顯得不太妥當,又輕聲道:“侯爺,你是怕我損了你的清譽嗎?”
話都已經說到這個程度,而且,就陳淮看來,他若說句不習慣,姜弦怕不是以后要窩在側院不出來。
這原本就是他一時晃了神做的決定,如果再左躲右閃,未免矯情。
陳淮搖頭道:“你睡里面吧。”
姜弦許是真的累了,又或者記著陳淮還在身邊,只是草草將妝容卸了,褪了外袍便緊緊貼著床的最里面睡著了。
清清淺淺的氣息傳了過來,攜著女兒香,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明顯。
陳淮壓制許久的不自在,終于如同一塊巨石跌入深湖,泛起水波。
他側身看了過去,姜弦長睫如同蝶翅、輕輕顫抖,鼻尖小巧像是雪山一角,在搖曳的燭光里,落下遮擋似的暗影。
一時間,他竟然保持這個姿勢沉默下來。
姜弦果真如剛剛所說,一直沒亂動過。
陳淮只是腹誹了一句,像是有感應似的,姜弦翻了個身,之后利落地扭身纏住了他。
陳淮瞬間僵硬。
他略是將頭低下,便能蹭到姜弦綢緞一樣散開的青絲。
她玉白的胳膊露出一小節(jié),搭在他的胸口,至于修長的雙腿,也像是會尋地方一樣,牢牢勾在他身上……
此情此景,繞是陳淮見多識廣,也不得不感嘆,姜弦的嬤嬤可真會安慰人。
第二日,陳淮起得早。
他在凇院打了一套拳,勉強才把麻了許久的胳膊疏通松快。
此時,天際出了幾道魚肚白。
“侯爺?”
陳淮轉身過去,姜弦已經梳洗好,立在庭院里看著他。
見他停了下來,姜弦遞給他一方帕子,在陳淮擦拭時,又從涼亭里端了一盞茶。
陳淮收拾罷了,便攜著姜弦一路去瑞安院。
侯府里假山錯落,又引楚都內的活水做成環(huán)山湖,行至長廊,細風吹過,裹挾著水汽,頗為涼爽。
在遠一些,便是星星點點的粉紅,這個時節(jié),大約是桃杏。
“侯爺,昨日晚上我看得不真切,長公主院子里是杏花嗎?”
陳淮頷首,姑且作為應答。
“長公主喜歡杏花?”
陳淮停了一下,不咸不淡道:“只是一般。”
他的語氣帶了幾分說不明白的情緒,像是調侃,卻比那冷:“不過,宣平侯府這座宅子是前朝皇太弟安王的王府,陛下破格賞給了父親。”
陳淮接著道:“至于這瑞安院,是安王留給唯一的妹妹瑩月公主的。”
“據說,瑩月公主喜歡杏花,如若杏仙。”
姜弦原是有幾分好奇能得到這樣美譽的人,只是陳淮此時的語氣,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好,甚至越說越在隱約間有了戾氣。
她便不再說話,只是同陳淮安靜地進了瑞安院。
瑞安院內,正中的羅漢塌上坐著端莊典雅的衡陽長公主,下首雕花刻葉的香木椅上,正乖巧地坐著陳安洛和陳書沅。
姜弦給衡陽長公主敬過茶,等到衡陽長公主允許后,才坐到了陳淮身邊,聆聽教誨。
屋內安靜了小片刻,終于,衡陽長公主道:“春日過半,宮廷里少不了要設宴祈福。”
“我聽聞,皇后召回了上清大師,想來過段時間便有傳召。”
衡陽長公主掃了一眼姜弦,她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對男女之事再清楚不過。
如今的姜弦還是一臉純真模樣,哪有小婦人的絲毫嬌媚。
一想到這個,衡陽長公主第一反應就是自己這個叛逆的兒子故意在搪塞她和皇帝。
可除了這個,同為女人,她又難免不為姜弦可惜。
如花似玉的年紀,卻被當成的擺設,她的兒子她清楚,如果他一輩子不愿意,那豈不是毀了這個姑娘?
思及此,衡陽長公主自覺忘記了女兒對姜弦狐媚的判定,反而柔聲道:“姜弦,到時候你也跟著淮兒去吧。”
等到衡陽長公主把該說的都說完,陳淮才告退道:“母親,我先去府衙了。”
陳淮說著,目光瞥向姜弦。
姜弦跟著陳淮出了門,隔著花窗,陳書沅的抱怨清晰傳了過來:“嘖,二哥怎么就這么不喜歡府里,一天到晚往外跑。”
“以前也不是這樣的啊,虧我以為姜弦能把二哥拉回來。”
姜弦側頭看著陳淮,他依舊不疾不徐、負手走在前面。
她能聽見陳書沅的話,沒道理陳淮聽不見。
只是,他怎么會如此漠然?
陳淮頭也沒有回,但偏偏像是知道姜弦的困惑:“這些你不用管。”
他折身轉過來,從暗袖里拿出令牌遞給姜弦道:“至于要出府,隨時都可以。”
說完,陳淮便向著府外走去。
衛(wèi)硯早就在垂柳門那里等著陳淮。
一看到廊下有了陳淮的身影,立刻奔了過來:“侯爺,我們找到了云中落霧林泄了密的人。”
“果然是湯宗彥1
陳淮冷哼了一聲,面上再稀松平常不過,可偏偏一雙眼睛里寒氣逼人。
湯宗彥,很好。
也不知道他在九原做了多少事,若不是這次他在云中與九原的交界打仗,還挖不出他。
陳淮輕輕搓過袖口的銀線:“驚動他了嗎?”
衛(wèi)硯道:“我派侯府暗衛(wèi),拿著侯爺從時周姑娘手里的玉佩去到九原做的比對。”
“更何況,這幾日他張羅侯爺與側夫人的婚事,沒那個心思管這些。”
陳淮淡淡道:“找個由頭,把他派出去,關押起來。”
“這……”衛(wèi)硯偏頭,目光卻像是越過侯府亭臺樓閣,直直到凇院:“夫人同湯宗彥的關系不一般。”
“你懷疑她?”陳淮突然質疑了衛(wèi)硯一句。
緊接著,他便察覺到了自己的不妥。
衛(wèi)硯連忙擺手:“屬下不敢,侯爺信夫人,夫人自然是沒有問題的。”
“只是,我擔心夫人視湯將軍為親人……”
陳淮靜默一息,旋即道:“不用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