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二人聊得歡暢之時,隔壁食案的一老漢端著酒也湊了過來,問也沒問便一屁股坐在子玉邊上,那老漢滿身酒氣,想必是喝高興了,臉頰倒是紅潤豐腴,和他那滿頭白發(fā)很不相稱。
“我方才聽你們說羋谷音三個字,可是那蒍大夫的夫人羋谷音?”
“怎么,你也知道她?”子玉好奇地問道,他想不到這個羋谷音名氣還挺大,不說這蜀國商人,連這市井老頭也知道。
“自然知道。”老頭又飲了一口酒,酒興正濃,“當初老夫我也是在她父親手下做過事的,看著她長大,又看著她嫁進蒍府,那丫頭,是個有手段的女人啊。”
“哦,她是如何有手段的?”
“這些年她如何幫助蒍呂臣的就不說了,就說十幾年前,她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那心智就非常人可比,你們可知道,最初那蒍呂臣是不愿意娶她的。”
蜀人一聽立馬就來了精神,叫店家添了兩個小菜,似乎對這些蜀人來說,這聽故事也是人生一樁極樂事。子玉原本是不愿意聽這些舊聞和是非的,但那老漢身形比常人魁梧些,將子玉擠在中間,子玉知道那些蜀人既然自稱“為兄”了,在興頭上必然是不會放他走的,左右也沒有別的事,姑且聽這老漢說完又何妨。
老漢見眾人來了興趣,更加得意起來,擺好了架勢,似乎他要說的不是一個女人的是非,而是楚國篳路藍縷的血淚史,子玉覺得好笑,自顧自地吃酒,搖頭嘆氣。
“十幾年前,那丫頭也不過十幾歲,在一次集會上見到了那個蒍呂臣,蒍呂臣在當時只不過是蒍氏的一個公子,還未登上統(tǒng)領的位置。你想想羋谷音那丫頭常年跟著他父親四處走動,什么樣的男子沒見過,可不知怎的,偏偏就對那個蒍呂臣一見傾心,一回家便派人去打聽那蒍呂臣的消息,嘿,鄙人不才,當時派去打聽消息的就是老夫我。”
蜀人“哦”地感嘆一聲,那老漢捻著胡須,瞇著眼睛,得意至極。子玉倒是奇怪他的自豪之心從何而來,被一個黃毛丫頭派去追蹤情夫的起居飲食,這等差事倒也非常人所能勝任。
“老夫每天向那丫頭匯報蒍呂臣的去向,那丫頭就假裝偶遇故意去和蒍呂臣套近乎,沒多久二人便熟絡了,她原本想著男未婚女未嫁,二人門戶相當,蒍呂臣必然會向她爹提親,沒想到二人認識數(shù)月之后,那蒍呂臣還沒有半點想和她成親的意愿。”
“那又是為何?這蒍夫人長的也算標志,又是王族后裔,還主動示好,這楚國的男子有哪個會拒絕。”
“老夫剛開始也奇怪啊,可是后來還是被我發(fā)現(xiàn)了端倪,原來我只是在白天追蹤蒍呂臣,卻從未在夜間跟著他。你說女人的直覺有多準,那丫頭見蒍呂臣沒有半點意思,便讓我晚上也去蒍府外蹲望,瞧一瞧蒍呂臣夜晚去哪兒,你猜怎么著,那蒍呂臣果然是隔三岔五就在夜里出去,直奔西郊一處幽僻的宅院。”
蜀人兩眼放光:“那蒍大夫是早有相好的了?”
老漢猛拍一下大腿,又是一口酒下肚:“可不是嘛,而且他那個相好你可能也聽說過,就是十幾年前名震郢都的伶人笙星。”
“笙星?”蜀人極力從那遙遠的記憶中尋找此人的痕跡,他來郢都的次數(shù)有限,在別處的見聞又太多,因此關于這個笙星的記憶倒是模糊了。
“難道你當年沒去芄蘭苑聽過曲,當時的笙星可是芄蘭苑的翹楚。什么編鐘,建鼓,笙,瑟,排簫……無一不會,就連那王宮里的樂官也來向她請教。不僅如此,她還將那中原的小曲同南方的小曲結合起來,自編了許多優(yōu)美動聽的小曲,每次新的曲子一出來,那芄蘭苑外必定是排起長隊,我家老爺以前可是那里的常客。”
蜀人聽了這般描述,才想起這樁事來,那芄蘭苑原本也是建造來接待商賈之人的。蜀人去過一次,也聽過那笙星的演奏,只是當時為了省錢,買的席位太過靠后,所以那樂曲之聲被一些人的哄鬧之聲淹沒了,也沒聽得太清,而且那笙星躲在紗布后面演奏的,看不清模樣,如此一來,便沒有多大印象。
“原來是那女子,記倒是記起來了,但是當時沒看清楚模樣,所以印象不深。這女子就算再精通音律,也不過是個伶人,身份低微,蒍大夫居然會為了她而無視羋谷音,也太不合常理了。”
“可不是嗎,老夫當時也想,這郢都的公子哥不都這樣,見到好看的女子都想一親芳澤,但是玩弄一番也就算了,誰會當真?但是,這個蒍呂臣還真就把那笙星放在心間上了。我隨后跟了他將近一個月,漸漸有了頭緒,有一日在蒍家的祭祀活動之后,蒍呂臣便把蒍老太爺叫到樹林里,我也跟了過去,聽得清清楚楚那蒍呂臣要同笙星成親,希望蒍老太爺準允。”
“你的跟蹤功夫倒是見長啊,連祭祀這樣的活動都敢跟去!”子玉見他說得眉飛色舞,諷刺道。
“謬贊謬贊,這跟蹤跟練劍一樣,次數(shù)多了,自然就精通了,哈哈哈!說回正事,那蒍老太爺是何等人,當即踢了蒍呂臣一腳,看得我都心疼,我后來回去后便將這事告知了羋谷音,但是她居然一點都不慌亂,沉穩(wěn)的很啊,當即讓我準備好禮物,拜托老爺上門提親。”
“什么!她一個女兒家居然主動提親。”
“所以我說那丫頭心智非常人可比啊,若是在其他時候,這事恐怕還沒那么順當,但那個時候蒍呂臣剛同蒍老太爺講了笙星的事,蒍老太爺著急上火,又遇到一個王族后裔來主動提親,自然是一口答應了,歡喜的很。而我家老爺是個商人,講究的是實際利益,同蒍氏聯(lián)姻對他有利,也是積極撮合這段姻緣。”
蜀人點點頭,默默思忖:“這樣一來,壓力都落到蒍大夫身上了,所以他便同意了,離了那笙星?”
老漢說到此處,長長嘆了一口氣,方才眉飛色舞的神情也變得暗淡許多:“哪有那么容易,若是當時蒍呂臣妥協(xié)了,就沒有后來那件慘事了,至今想起來也是后怕。”
子玉一聽“慘事”二字,倒是來了興趣,他從來不相信人生是喜樂的,世上的人都在追逐喜樂,他卻更愿意相信苦痛才是這人世的真相。
“是何慘事,讓你如此傷感?”
老漢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回道:“于我只是傷感,于那女子,是真正的傷情啊,還有那孩子,也不知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什么孩子,你倒是把我弄糊涂了。”
“你聽我慢慢說,那親事順利定了之后,蒍呂臣卻從沒有來看過羋谷音一次,還是常常去探訪笙星,我也每天跟著他,從前只是遠遠觀望過那個笙星,沒有看真切,那日我想著反正蒍呂臣和羋谷音也定親了,就算他發(fā)現(xiàn)了我,也不會把我怎么樣,便鼓起膽子走近些,聽他二人的談話,不聽還好,一聽才叫我出了一身冷汗,原來那笙星已經(jīng)懷孕三月了,被芄蘭苑管事發(fā)現(xiàn),要逼她打掉那孩子。”
蜀人聽到此處,也長嘆一口氣,他雖然聽過的故事很多,但還是被這世間人事的悲苦所打動,也是個天性淳樸之人。
“蒍呂臣說要把那笙星帶出郢都,找一個安靜處生下孩子,若蒍老太爺不同意這樁回事,他就不做這個蒍家公子,隨笙星去做個樵夫獵人,還是能維持一家生計的,雖然我不喜歡這個蒍呂臣,但當時他說的那番話還真是個重情義的漢子。”
“那后來又怎得了?”
“我當時是在羋家當差,自然要回去稟報的,縱然是那個丫頭,當時也是慌了神,醋意極大,不過在我的勸諫下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她隨即找來了三個相貌較好的死囚,要他們?nèi)ン闲堑耐ピ海劣谧鍪裁矗也徽f相信你們也明白,我隨即裝作街坊鄰居去找蒍呂臣的隨從通風報信,同時也找了那蒍老太爺?shù)碾S從通風報信,父子倆一前一后進了那庭院,見到那番情景,當時笙星的身子沒有一處遮蔽的,就這么被眾目睽睽地盯著,哭的慘淡至極,無論說什么也沒有人相信她,現(xiàn)在想起來也是可憐至極啊。“
子玉這才飲了一大口酒,沖那老漢說道:“那還不是你從中作梗,我要是你,這等前程往事就深埋起來,不與任何人說,你和我們萍水相逢,倒也有臉說。”
“哎,小兄弟,他醉了,你多體諒。相信他不是什么壞人,這件事憋了許多年,能有人聽他說也算是安慰了。”蜀人經(jīng)歷的事情比子玉多得多,因此對很多事的看法并不是非黑即白,多了幾分理解與無奈。
“是啊,還是你理解老夫啊,這人老了,也該走了,我做的事比起那些真正的惡人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是近來倘若遇到言談相合的,我就想說說我這樁舊事,只盼著走的時候心里能舒坦些。”
子玉見他神色暗淡傷感,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他本也不算什么思想端正的人,但這件事還是在某種程度上刺痛了他。當時他的父親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他對于生死本就看得淡,因此并不覺得他父親的離開是件傷痛事,但這位笙星是那般想要活下去,卻被人強行凌辱,奪取她生的意志,子玉和那位笙星素未謀面,卻也覺得內(nèi)心刺痛。
“我也算看錯了蒍呂臣,他自從看到那種場景之后,對這笙星也冷淡起來,立馬準備了回禮送到羋谷音處,羋谷音自然是歡喜地嫁了,那女子就可憐了,一邊是震驚全郢都的婚嫁場景,一邊是那個棄婦失了依傍每日艱苦度日的場景,她定是要將那孩子生下來,老夫出于愧疚,也偷偷送去了一些食物。”
“那后來如何了?”
“后來,哎,等孩子生下來后的第十日,我再去探望時,那孩子已經(jīng)不見了,笙星的模樣看起來也是萬念俱灰,她說已經(jīng)將孩子送人了,同時寫了封絕筆書信,讓我同蒍呂臣送去,我雖然害怕羋谷音,但是看那女子甚是可憐,就趁羋谷音不在時,偷偷幫她送了那封信,但當我回來時,那笙星已經(jīng)不見了。”
子玉同蜀人都沒有說話,方才還熱鬧的場面一下便冷了下來。
“兩日后,幾個船夫便在夕水邊發(fā)現(xiàn)了她的尸首。蒍呂臣給了我一些財物,讓我去買副棺木將那女子安葬在城郊荒野處,那時他和羋谷音打得火熱,哪里還念什么舊情,可憐下葬之日,只有我和兩個農(nóng)夫送那女子最后一程,我回去后不久,羋谷音也故意尋了個錯處,將我攆了出來,哎,我這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人。”
“那笙星的孩子呢,后來怎么樣了?”
“我哪里知道,我被攆出來后,為了謀生已經(jīng)是自顧不暇了,哪里還有時間精力去尋她的孩子,只盼那孩子有神靈庇佑,能夠活下去,將來最好能為他娘報這血海深仇。”
老漢說完,淌下兩行淚,看來此事確實傷他不清。子玉同蜀人對望一眼,忽然對那個自稱“為兄”的蜀人說道:“大哥如果要去蒍府,可不可以帶上我,我倒是想見識見識這個蒍夫人長什么模樣。”
“但是我們是商人,不論她做過什么,為兄同她也要遵守商道,別的事一概不摻和。”
“那是自然,我只是想見見她的模樣,并沒有其他想法,而且子玉從小在郊邑長大,沒見過什么大的宴席,既然那羋谷音是出手闊綽之人,想必這宴席也非同一般,不知道大哥可否帶子玉去開開眼界。”
“你叫子玉?”
“是,不知怎么稱呼大哥?”
“你叫我稟生即可。你既然叫了我一聲大哥,我自然要照看你,況且這個要求也不算過分。”稟生同其他蜀人對望一眼,其他蜀人齊齊點頭,子玉再一次被他們淡薄的防備心所折服,稟生從箱子里拿出一套衣服遞給子玉,“這是我的換洗衣物,你換了我們的衣服,同我們一道進去便可,但最好不要說話,否則一開口就會露馬腳。”
子玉接過衣服興奮得很,轉(zhuǎn)頭想和那老漢再問幾句話,那老漢已經(jīng)趴在食案上睡了起來,稟生結了賬,讓店家給老漢安排一個房間住下,自己便帶著子玉去了他們的休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