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出了府邸之后，便徑直去了街市，夜里的街市比起白天更加繁華，子玉來郢都已有五日，除了白天在田野里晃蕩，到了夜晚，他總在這些街市上穿梭。想起往日住在郊邑之時，哪里見得到這般光景，一到了夜晚，那郊邑除了涼風陣陣，很難見到一個人影，那里的人沒有見過繁華景象，倒也沒有多大欲求。

這郢都的街市倒也奇怪，除了楚人，還有來自中原國家的各路商人，子玉對中原國家的貨物倒沒有什么興趣，對那些南方氏族的物品倒是興趣盎然，這些南方氏族被楚國一點點吞噬，失去了原本的土地，一些人往更荒涼處逃了去，一些人卻融進了楚國，做了楚國的臣民，楚王也欣然接受了他們，任他們在楚國生根繁衍，就當是為楚人注入新的血液。

巴國的商人也占了很大的比重，聽街市上的小商販說，這以往是沒有這么多的，但自從子貞公主嫁過去做了巴國夫人，這巴國同楚國的貿易往來就日益漸增，巴國有幾口上好的鹽泉，他們的提純技術也比往日提高了許多，因此憑借著這些鹽在楚國換取了不少寶物，這街市上的小商販閑來無事時就向這些巴人打聽巴國夫人的情況，聽了不少消息。

不過最讓子玉驚訝的還屬蜀國人，這蜀國算是一個奇異的國家，被崇山峻嶺包圍在中間，外人很難進入，除了巴國能有幾條路進入蜀國之外，秦國也可以通過一條奇險的山道進入蜀國。這蜀國人雖然也參與過周王朝幾次大型的作戰，但在其他時候，似乎都與其他國家隔絕了一般，子玉見到蜀國人的時候，第一感覺是他們的皮膚比其他人都要白一些，聽街市上的人說，這些蜀國人隔一年半載才會來郢都一次，能見到他們實屬不易，子玉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心，便同他們套近乎，雖然言語上有些差異，但大致還是能聽懂他們的意思。

幾杯好酒下肚之后，這些蜀人倒也直率好玩的很，有問必答，同子玉推心置腹起來，子玉覺得他們異常聰明，這種聰明同其他國家的聰明有所不同，和知識倒沒有什么關系，似乎是一種天分和直覺。

“你見過這個沒有？”一個蜀人從身旁的箱子中拿出一個金光燦燦的面罩，那面罩的鼻子眼睛耳朵，都比尋常人大一些。

“這是什么？”

“這是金。”

子玉摸了摸那個面罩，覺得那金屬的光澤晃得他兩眼冒光，在中原國家和楚國，銅才是最常見和最寶貴的金屬，鑄造大鼎武器貨幣，用的大多是銅，當年楚武王為了獲得銅綠山的銅礦，耗了自己大半生去伐隨，終于打敗了隨國，讓原本屬于隨國的銅綠山歸了自己，但這金光閃閃的金屬，卻似乎從未看見過。

那蜀人見子玉好奇的模樣，得意洋洋的很，問道：“怎樣，好看吧？”

“好看是好看，但有什么用呢？”

“好看就是最大的用處啊，你這個人，真沒雅趣。”

子玉啞然一笑，他從幾歲開始習武，這還是第一個人同他講什么雅趣，那些蜀人見和子玉投緣，便又從箱子里拿出幾包東西，讓子玉去聞一聞，子玉剛把那些東西湊近些，就聞到一種強烈又獨特的香味，這些香味在別處從未聞到過，十分刺鼻，但是又充滿濃郁的味道，刺激地子玉口水直流。

“這又是什么？”

“嘿，這可是好多東西，叫做香料。”

“用來做什么的，若是當作熏香，也太過刺鼻了些。”

“這么好的東西拿來當熏香？那簡直是暴殄天物。”

“那還能用來做什么？”

“哈哈，這當然是用來吃的！”

那蜀人說得滿臉放光，周圍與他一道來的蜀人也是同樣的表情，仿佛對于他們來說這吃才是人生第一大事。

“蜀國還真是物產豐饒啊。”

“那是自然！不過小子，我見你長的比別人好看些，就告訴你真相，這香料啊，可不是來自蜀國。”

子玉一聽便奇了，他從未聽過中原國家中有哪個國家有這種香料，在這幾日的街市當中，也沒有看見那些南方氏族的人賣過這種香料，他一臉困惑地望著那蜀人，那蜀人眼睛一閃，又喝了一碗酒道：“你們這些中原人啊。”

“我是楚國人。”

“對對對，你是楚人，不過中原人也好，你們楚人也罷，都覺得這天下間就你們這方土地，你們這幾個國家，都是一群井底之蛙。”

子玉一聽此話，端著酒碗的那只手便停在半空中不動了，他此前曾經倒是聽那個巫女說過，這個世間還有許多未知的天地，不過那巫女也從未真正看見過，說不出所以然來，子玉便沒有把這件事當回事，但今日聽這蜀人的話，才想起這么一件舊事。

“可否告知在下，讓在下開開眼界。”

那蜀人見子玉認真懇切的模樣，倒也沒有絲毫戒備之心，他伸出手指在一個水杯中蘸水，用濕漉漉的手指在食案上畫起一張地圖來，那手指從蜀國出發，先是往南一小段，再直直地往西去，一直畫到案臺容不下長度為止，同那線的長度比起來，蜀國只不過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點。

“在蜀國的西南方，有一個十分富庶的國家，在那里所有的王宮大殿都是金光閃閃的，那里的男人女人長的十分奇特，初看時覺得好笑滑稽的很，看久了倒覺得那樣的長相也是十分漂亮的，這些香料，便是從那里得來的。”

“從這個國家再往西走，還有許多奇怪好玩的國家，那里的山水地貌也同此處大不相同，人的樣貌和我們的差異也越來越大，不過我告訴你一件事，那里的女子居然可以露出肩膀，連上半身也被束縛地緊緊的，看的分明，極樂世界，極樂世界啊！哈哈……”

所有的蜀人都拍著桌子大笑起來，子玉也被他們帶走了魂一般，他不知道這些蜀人說的話是真是假，相信就算他們同別的人說了，別人也只會當他們在瞎編亂造。不過這些蜀人身上有一種天生的樂天精神，就像他們所說的，仿佛有好看的，有好吃的，就是人間大樂，其余的，就不干他們什么事了。子玉不禁為他們慶幸起來，幸虧那蜀國被群山環繞啊，不然就靠這么一幫人，這世上恐怕早就沒有蜀國這個國家了。

“你們這次來楚國做什么，就算你們的金面罩再好看，香料再好吃，這郢都中的人恐怕還沒有這種雅趣來欣賞你們這些貨物。”

“小子，你以為我們是拿到大街上賣的？這金面罩同香料在我們蜀國也算是上品，怎么可能隨意在大街上叫賣，是你們蒍大夫的夫人，羋谷音同我們訂的，她提前兩年就同我們訂好了，要在今日給她送過來。”

“羋谷音？”子玉自然是知道蒍氏的，但蒍氏的夫人羋谷音，他倒是完全不知道。

“這位夫人竟有如此神通，知道你們蜀國有這樣的寶物，還能聯絡到你們做下這個買賣！”

“你是楚國人，怎么還不知道她是何等人物？”

“實不相瞞，我也是剛從郊野來這郢都的，對這些大人物一概不知。”

“原來如此，那你不知道也不足為奇了。這羋谷音的祖父原也是王室中人，不過后來做起了買賣，這王族嘛，總是會得許多便宜，一來二去他便成了楚國最大的商人，同我們蜀國有很多年的往來，這羋谷音從小同他父親四處走動做買賣，自然知道我們蜀國有什么物件是稀奇的，此番他的公公蒍老太爺六十大壽，她要討她公公開心，自然是要收羅各種各樣的寶物。”

子玉一直知道蒍氏想要比肩若敖氏的野心，這幾年蒍呂臣也算是出了許多風頭，不過他還是第一次知道蒍呂臣這個這么厲害的夫人。

“但是要想比肩若敖氏，光靠一個女人是不行的，蒍氏終究還是欠了些火候，沒有什么出類拔萃的將領。”子玉在心下暗思，他從未將蒍氏放在心上過，在他看來，蒍呂臣不過是個跳梁小丑，竭力表演，卻眼巴巴望著他的能力遠遠達不到的位置，可笑得很。

“小兄弟，你在想什么，看你突然嚴肅起來，我們倒是不習慣了。”

“沒什么。”子玉苦笑一下，“只是有點想念我妻子了。”

“你這么年輕就成親了？”

“不錯，我妻子懷了身孕，不方便來郢都，便暫且將她留在郊邑，等日后安定了再去接她。”

“哈哈，好福氣好福氣啊，你這么年輕就要做爹了，你看為兄到現在還沒有討到個妻子，那為兄就在此祝你一舉得男。”

這蜀人不知什么時候就自稱“為兄”了，子玉無可奈何地端起酒碗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