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的事議定之后,各個將領將各自的情況簡要陳述完畢,便隨了斗般一同出來,斗般已經安排好客舍和宴席,為各位將領接風洗塵。
子文將子玉叫住,讓他稍等片刻,待其他人走出去了,子文才將方才的竹簡又拿了出來,遞到子玉手中。
“我只問你一句話,這書簡上的事情是否屬實?”
子玉將竹簡打開一目十行,臉上不起半點波瀾。
“確實如書簡上所言,沒想到大哥會向令尹大人上報此事。”
“為何要這么做?”
子玉聽了,倒覺得迷惑不解,反問道:“為何不這么做,難道除掉那群百濮人做錯了?”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是誰教你這種作戰方式的?”
“叔父,無人教我。”
“當真?”
“千真萬確。”
“你的師父是誰?”
“在沒有經他們允許之前,恕我不能相告。”
子玉望著子文,露出天真無辜的神色,讓子文也無可奈何,不愿意說的事就算逼他也是不愿意說的,子文想著來日方長,也不急于一時。
“子玉,進了軍隊之后須聽從斗勃的命令,不能任意而為。”
子玉明白他在擔心什么,便鄭重其事地拜道:“子玉遵命。”
“你今晚也去客舍吧,借著酒宴同諸位將領熟悉一下,畢竟你此前都生活在郊邑,于人事沒有什么經驗。”
子玉聽了此話,倒是默默思忖起來,并沒有立刻答應子文的要求。
“怎么,你還不愿意去?”
“是,叔父,宴席太吵鬧,子玉認生的很,在那種場合只會心慌。”
“哈哈,認生?”子文想到他第一次出現在圍場之時,被那么多人打望著,也不見他有絲毫心慌之感,今日反倒在這里鬼扯什么“認生”。
“罷了罷了,既然不愿意去,就隨你吧,不過征兵結束之后,你便要帶著你的百人小隊正式歸斗勃麾下,到那時,就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了。”
“子玉明白,謝過叔父。”
“去吧。”
子玉飛速站起來,跑出了會議廳,偌大的會議廳只剩下子文一個人,他看著那些空蕩蕩的坐席出神,對于子玉,他是喜歡和寬容的,子玉的成長環境太特殊,因此言行舉止完全異于常人,似乎并不懼怕任何人,心如明鏡一般通透,但又邪乎得很,難以揣測。
子文大夫如今已經是頭發灰白,牙齒松動,早就沒有了當年氣吞山河的氣概,有時候也覺得身心俱疲,對世事生出厭倦之感,渴望著一壇酒,一樹花,一世寧靜,但上天卻選擇他來背負若敖氏這么大的重擔。若敖氏上下所有人都將他當作神靈來看待,對他既敬又怕,他既看到若敖氏的強大,也為氏族的未來而憂心,物極必反盛極而衰是自古以來屢見不鮮的狀況,何況現在的若敖氏還缺少一個能抗大鼎之人。
斗勃雖然是個好的將領,但卻缺少引領氏族前行的目光和魄力,斗般崇尚禮儀,在他這棵大樹下長大卻變得十分膽小謹慎,走一步便要考慮十步,若在沒有戰事的年代倒是令尹的最佳人選,但在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年代,他只會迷失在波云詭譎的世道當中。
“哎,罷了,且看天意吧。”子文嘆了嘆氣便站起身來,喚了家臣進來,將這議事廳重新收拾干凈,他隨即前往客舍,準備宴席之事。
入夜時分,暖風微醉,觥籌交錯,這些將領大多有年少的情誼,借著酒勁一敘舊,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語,那斗勃自從上次醉酒輸給子玉之后,對飲酒一事就有些抗拒,也不待宴席結束,中途便借故離開,回了自己的屋子。
斗子良見斗勃中途離開,便動起了自己的心思,借口要照顧兩個幼子中途退了,他見無人跟著,方來到斗勃的休憩處。
“斗勃將軍可睡了?”
斗勃聽見敲門聲,便前去開門,看見是斗子良,連忙請了進來,斗子良同子文大夫是一輩人,斗勃同樣也要叫他一聲叔父。
“還未睡,不知道叔父找我有何事?”
二人坐在坐席上,斗勃將方才婢女送來的醒酒湯也盛了一碗給斗子良。
“我知道你素來愛喝酒,今日怎么對宴飲之事沒了興致?”
“侄兒近幾日身子不適,因此喝不得許多。”
“原來如此,斗勃將軍如今統帥著我若敖氏最精銳的兵馬,需多注意身體才行。”
“謝叔父關心。”
斗子良喝了一碗醒酒湯,猜測著斗勃的心思,見他沒有主動說話的意愿,便道:“不知你怎么看那個成得臣?”
“啊?”斗勃一聽見這三個字,立馬盯著成子良,不知道他為何在自己面前故意提起此人,“我對他并無看法,他是成子陣的兒子,是我未來的部下,僅此而已。”
“你難道不覺得他太過猖狂了嗎?你看他今日說的那些話,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你可見過別人這樣?”
“令尹大人都不介意,我自然也不會介意。”
“你如今是不介意,但是到了日后,指不定他就成了擋你路的人,到那時,就算你介意也晚了。”
斗勃聽了此話,立馬警惕起來,斗子良來意不善,但他又確確實實戳到了自己的痛處,讓斗勃無法當面駁回。
“防患于未然啊,斗勃將軍,如今你雖然統領著若敖氏的兵馬,但到底還沒有登上令尹之位,這兵馬大權歸誰,還不是子文一句話的事,只有登上令尹之位,才能高枕無憂啊。”
斗勃心里一咯噔,原本安穩的心神被斗子良的幾句話掀起了波紋,他從十三歲披甲上陣,死里逃生多少次才走到今天的位置,一想到可能被人奪走,便覺得難以忍受。
不過相對于恐慌,他的理智還是占據了上風,他開始思考斗子良的來意,雖然近幾年斗子良和子文大夫并不來往,但往日也沒見二人有多大的爭執,斗子良當年也沒有覬覦過子文大夫的令尹之位,今日怎么會如此反常。
“斗勃敢問一句,叔父為何要幫我?”
“叔父相信你才是能夠引領若敖氏的大將之才,那成得臣不過是擅長投機專營,得了大王和子文的喜歡,倘若子文一時糊涂,日后扶他上位,那將會給我們若敖氏帶來巨大的災難和恥辱,我是為氏族的未來考慮才想幫你。”
“那叔父想如何幫我?”
“這還不簡單,他既成了你的部下,你就想辦法尋他一兩個錯處,將他從百夫長貶為什夫長,再從什夫長貶為五夫長,最后只讓他做一個小兵,但是又不放他離開軍隊,這樣一來二去年歲大了,他自己也就失了那份心志,大王和子文見他毫無建樹,自然也就失去了那份喜愛,誅身是下策,誅心才是上策啊。”
斗勃聽得脊骨發涼,果然是老奸巨猾,上了年歲的人才能想出的一條毒計,年輕人之間有個瓜葛,打一場也就罷了,只有這些歷經歲月磨練的老人,才知道如何才能徹底擊垮一個人。
“叔父的話雖有道理,但請恕斗勃無法從命。”
“為何?”
斗勃仰起頭,雙眼冒出紅光,嚴肅地盯著斗子良:“我斗勃好歹也是一名將士,既然是將士,就有將士該遵守的道。如果我按叔父說的那樣做了,就算我將來真的成了令尹,我也算不得一個將士了。”
斗子良看著斗勃堅毅的目光,有些尷尬,他沒有料到斗勃會是這般頑固愚蠢,他反倒讓自己成了小人,斗子良幾年不理政事,對這個聲名赫赫的年輕將領并沒有多少了解,依然按照以往的路子來辦事,沒想到卻栽了一個跟頭。
“既如此,我也不多說什么了,斗勃將軍好自為之,不過今日所言皆是我的肺腑之言,還望將軍不要聲張出去。”
“斗勃明白,今夜所說的話只在今夜,到了明日,我便全忘了。”
斗子良瞅著斗勃“哼”了一聲,便打開門揚長而去,斗勃目送他遠去后才閉上房門,躺回床上,但斗子良的話在他心里也扎下了一根刺,讓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子玉的模樣一次次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對于今后如何與子玉相處,他還沒有半點思路,畢竟這樣尷尬的情況,他也是第一次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