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籥一聽到“成得臣”三字,身子微微震動,他此番前來的真正目的便是這個傳聞中的侄兒。原本他打算等集會散了,再去尋子玉,沒想到這子文大夫倒在此時提了出來。
更為震驚的是斗勃,那日雖然醉得不輕,但他仍然把那張臉記得真真切切,后來軍中將士怕他下不來臺,對此事只字不提,也不在斗勃面前議論那個怪人,過了數日,斗勃好不容易釋懷了一些,卻沒想到今日子文大夫竟然要當著眾人的面討論那成得臣的軍職問題,斗勃的臉頰瞬間燥熱起來,變成了赤紅色。
成籥向子文大夫問道:“令尹大人打算給他什么軍職?”
“大王說可以考慮授予他千夫長一職,不過這并不是命令,因為他依然是在我們若敖氏的軍隊中任職,因此需和各位商議,再行定職。”
“千夫長!”一聽見這三個字,眾人面面相覷,都覺得不可思議,方才由云子的事情也讓他們吃驚不小,但和這件事相比,瞬間又算不得什么了。
“敢問令尹大人,這成得臣有何軍功,竟要給他千夫長一職,難道就因為他在比試中打敗了斗勃將軍?”
成籥自從得了朱申的信件,便對這個成家四公子起了很大戒心,那朱申原本是他安插在成子陣身邊的人,后來成子陣讓朱申跟了長子成子豐,成籥唯恐成子陣的幾個兒子聯合起來扶持他們的父親,便讓朱申左右攛掇,破壞那三兄弟的感情。
原本事情進展地很順利,那三兄弟你爭我奪,成子陣終日沉迷酒色,身體日漸衰弱,眼看著這一分支就要分崩離析,卻不想在最后關頭冒出來一個成得臣,將他布了多年的局完全破了,所幸最后還是成子豐做了邑長,能夠被他控住,但這個突然露出真面目的成四公子,卻讓他寢食難安起來。
“是啊,令尹大人,這千夫長不是什么小的職位,讓一個沒有半點軍功的人來擔當,委實不妥。就算他當時贏了斗勃將軍,那也是因為斗勃將軍喝醉了酒,他僥幸獲勝而已,況且這打仗不比私下斗狠,需要有調兵遣將的能力,這沒有幾年的歷練,是萬萬不能夠的。”
斗勃聽見這些話默默不語,從臉頰紅到了脖子,他心里很清楚,那日他雖然喝醉了,但敵不過子玉是實力的問題,和醉酒沒有絲毫關系,而且當日的子玉并未使出全力,要是他使出了全力,自己只怕會輸的更難看。
不過這些話他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只能在心里憋著,不敢參言半句。
子文大夫聽見這些言語,心情倒也輕松自在,畢竟和由云子的事情相比,子玉這件事牽涉到的也只是他自己,和整個國家的發展并沒有多大關系。那日他聽了楚王的話,也心下訝異,覺得授予他千夫長一職太過草率,這會壞了軍隊的規矩,縱然楚王是有惜才之人,但此事牽扯到若敖氏長久以來的傳統,因此也不敢直接下命令,而只是提出了一個建議,讓子文大夫同族人商議后再定。
子文大夫向兒子斗般點點頭,斗般會意,起身去近處的一個柜子里拿出一個竹簡,交到子文大夫手里,子文大夫將竹簡舉在手中,示意眾人。
“若說軍功,他倒是有一個,這是成子豐遞上來的文書,諸位可以傳閱一下。”
子文將竹簡又交給斗般,斗般恭送竹簡到成籥面前,成籥拿過去開卷一閱,臉色漸漸起了變化,眼神也變得閃爍不定,他雖然安插了朱申在成子豐身邊,但朱申只說了子玉在三子圍城之時的所言所行,其他事情均一句帶過,成籥對那場山林野戰全然不知。
成籥的手略微有些顫抖,他慢慢將竹簡合上,交予下一個人,下一人急忙打開竹簡閱覽,也同成籥一樣,變的面如土色,他細細讀了三遍才將竹簡合上,交給下一個人。
“這不可能,哪有這么打仗的,簡直荒唐。”斗鐮讀到竹簡上的描述時,覺得難以想象,子玉的作戰方式在他看來既可怕,又可恥。
斗勃焦急地等到著竹簡傳到他手上,他緊挨著子文大夫,因此竹簡到他手里時已經是最后面了,他看著眾人的神情都和他當日那般,像見了鬼一樣,便急忙打開竹簡讀了起來,想著自己也算是身經百戰的,什么樣的作戰方式都嘗試過,總不至于被嚇成那副模樣。
似乎過了幾個時辰,斗勃方才放下竹簡,斗般走到他面前,斗勃有氣無力地合上竹簡,遞還給斗般,斗般又將那竹簡放回到柜子當中,方回自己的坐席。
子文大夫也不言語,正午的太陽漸漸沉落,那刺眼的光芒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光影,大家沉默良久,誰也不知道如何開口。
成籥嘆了嘆氣:“若真是如此,我的疑惑便解開了。這成得臣是我弟弟的第四子,都說他行為怪異,是個‘瘋兒’,但沒想到卻能聯合三兄弟,將盤踞在那里幾十年的百濮人一舉消滅,我原本是不敢相信的。但倘若真的是像竹簡中所言,相信這場仗他早就策劃好了,只等時機來臨。”
“但他這樣的作戰方式太過詭異,切莫說講究禮儀的中原國家,就算是我們楚國,也是堂堂正正地正面交鋒,降服敵人,哪有像他這樣作戰的。還要,還要那幫百濮女人同楚人通婚,這說出去簡直丟人。”
“這樣的人應當將他驅逐出去,加上他原本也有一半的百濮血統,驅逐出去,反倒少了個禍害。”
子文見斗勃一直不說話,便向他問道:“斗勃將軍,你說說看你的意見。”
斗勃欲言又止,他明白這些將領的反感之情,若是以前的他,也會對這樣的作戰方式感到不恥,但那日站在子玉面前之時,他切切實實地感受到子玉深不可測的強大和詭異,仿佛面對一片幽深黑暗的湖泊,湖面下卻是暗波洶涌。
而他,想要去一探究竟。
“諸位聽我一句,不論他是怎樣的作戰方式,這確確實實是軍功一件,但要做‘千夫長’,只憑這一件軍功恐怕難以服眾,不如就給他‘百夫長’一職,一來不會讓大王失望,二來不壞我們軍隊的傳統,這樣如何?”
眾人聽斗勃這么說,都不好再說什么,這斗勃是子玉的手下敗將,都還有如此容人之量,況且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楚王和子文大夫,都在保這個子玉,若他們繼續反對下去,反倒是自討沒趣。
“這個提議甚好,我同意。”
“我也同意。”
“我無異議。”
子文大夫見眾人意見統一了,便道:“既如此,那就這么定了,將他安排在斗勃將軍的軍隊中如何?”
“斗勃遵命。”
子文想要再說什么,忽然聽見外面的爭吵聲,子文示意斗般,斗般起身出去查看,不一會兒,爭吵聲便止息了。
又過了一會兒,那斗般領了個人走進內室,眾人的目光齊刷刷看向斗般身后那人,斗勃緊緊握起了拳頭,反倒是那人,看見這室內滿滿當當坐了二十位將領,倒覺得新鮮有趣。
斗般將他引到子文面前:“父親,是子玉同斗宜申吵了起來,那斗宜申把他錯認成了府中仆人,要騎在他身上,子玉不同意,兩人便吵了起來,只是一個小誤會。”
斗子良在方才的對話當中都不參言,但一聽到他兒子斗宜申的名字,立馬就直勾勾盯住子玉,見他頭發凌亂不堪,衣服沾滿泥濘,頓時沒有一點好感。
“哼,這身打扮,我兒把你當作是仆人也不稀奇,那仆人似乎都比你整潔些。”
子玉淡淡一笑,也不理會他,向子文拱手拜道:“子玉見過叔父。”
“子玉,你去了何處,為何這身打扮?”
“叔父讓我去熟悉郢都,我便去周圍的田野走了走,因此沾了一身泥污,原本應該換件衣裳才來的,但找我那人說是時間緊迫,因此也沒來得及換。”
“你去田野做什么,我還以為你會先去軍營中看看。”
“叔父有所不知,侄兒從小在郊邑長大,物質匱乏,如今到了郢都看見這附近土地豐饒,不由得心花怒放,便多看了些時日。”
那子玉說得輕松自在,也不管別人如何笑話他見識短淺,子文聽了此話,便直視子玉的雙眼,想看清他的真實意圖,從那日獵場的比試和成子豐的書簡當中,他完全知道要判斷子玉這個人,絕不能從他說的話和他那張臉上進行判斷。
“子玉,關于你的軍職,我們已經定了下來。從今日起,你便是斗勃將軍麾下的百夫長,須聽從斗勃將軍的號令。”
子玉聽了此話,也不領命,他略略思忖一下,便向子文問道:“這可是大王的任命?”
“這是若敖氏各位將領商討出來的結果。”
“那大王的任命呢,也同給你們商討出來的結果一樣嗎?”
斗鐮見狀,使勁拍了拍大腿:“子玉,你是何身份,居然如此和令尹大人說話,你還懂不懂規矩了。”
子玉聽了苦笑一聲:“我第一日來郢都之時,有一個小孩要教我規矩,今日還有個老將軍也要教我規矩,這規矩是何其多啊。”
“子玉,休要胡言。大王的意思是授予你‘千夫長’一職,但我若敖氏的傳統是以軍功來定軍職,否則難以服眾,因此授予你‘百夫長’一職算是最適當的安排。”
子玉思忖一會兒,向子文回道:“既如此,那我便接受這‘百夫長’一職,但子玉希望叔父能答應我一件事?”
“噢,你還要同我講條件?”
“叔父將我從‘千夫長’降成了‘百夫長’,自然該做出一些補償。”
“子玉,你可知道我身居令尹之位,掌全國兵馬,倘若你的條件過分,我大可以將這‘百夫長’一職也收回來,到那時,你可能什么都沒有了。”
“哈哈,不愧是叔父,子玉的條件很簡單,只有一件事,既然我是‘百夫長’,那就讓我從此次的征兵季中挑選一百人,組成自己的隊伍,如何?”
子文完全看不透眼前這個年輕人,這新兵自然比不得老兵,但子玉卻偏偏全部要新兵,倘若發生戰事,這樣的小隊是最容易全軍覆沒的,但看見子玉那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子文的好奇心也被激發了出來。
“既如此,我便讓你擔任最終的考核官,選出來的人,你盡管帶走一百人。不過別怪叔父不提醒你,全部都是新兵的隊伍在戰場上最容易失去方寸,將來到了戰場上可別后悔。”
“自然不會,那子玉就領了‘百夫長’一職,在此謝過叔父。”子玉單膝跪地,向子文行禮,其余人望著他的身影,都猜不透他想做什么,但眼前這個年輕人看上去頗為天真,無論如何也不像是成子豐書簡中指揮那場作戰的無恥將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