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員陸續進了議事廳,時隔一年不見,這二十位將領相互問候,也順道問問各自的情況。自去年過后,楚國休戰至今,這些將領難得清閑,卻也惴惴不安,去年的場景還記得真切,那望不到頭的頭的篝火在漢水邊熊熊燃燒,那時候,即便是他們,也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然而后來楚王和子文大夫選擇暫時妥協,派屈完大夫前去說和,那齊國得勝而歸,舉行了盛大的會盟,昭告天下這些南方蠻子被嚇破了膽,主動投降。中原國家自然是歡喜了,這楚國的名聲就更加不好了,原本就得了個南蠻子的稱號,如今還是個外強中干的南蠻子。
以子文大夫的修養自然是聽過就算了,但是這些將領中卻有不少剛烈的,覺得主動投降實在窩囊,還不如拼死一戰。楚王為此也傷透了神,這中原國家打仗向來講究個禮儀,只要對手臣服也就作罷,楚國目前的實力難以抵抗中原聯軍,齊國也無心和楚國打這場兩敗俱傷的硬仗,選擇投降是最好的權宜之計。
然楚人的思維卻并非如此,楚人最初和山林里的豺狼虎豹搶地盤,隨后和南方各氏族搶地盤,一路都是提著腦袋搏殺過來的,如今仗都還沒打就先認輸,這讓他們不得不對自己國君的能力產生懷疑。楚王自然明白楚人的英勇無畏,卻也為他們缺乏政治斡旋的韜略而憂心,因為他明白從中原聯軍攻打楚國的那一刻起,楚國的對手就已經徹徹底底的改變了,規則和方式也開始改變了,但這些楚國將領,卻依然在用以往的經驗來面對這個全新的戰場。
子文大夫見二十個將領都來齊了,只差子玉未到,正合了他的意思,便清了清喉嚨,向這些將領施禮,將領們亦同時向子文大夫回禮,那斗子良再不情愿,也只能恭恭敬敬地向這位令尹大人回禮。
“諸位遠道來此,想必辛苦,原本應當讓大家休息一日再舉行議會。但這一次要說的事情只有兩件,十分簡單,所以我想在議定之后再為諸位安排休憩之事。”
“無妨,令尹大人,我等都是常年征戰之人,哪有那么矜貴,先說正事要緊。”
“是啊,大人,先說正事要緊。”
這二十位將領中自然有日夜兼程趕來,累的想要馬上倒地而睡之人,但見了別人這么說,也就不好說什么了,只得強撐著。所幸子文大夫說只有兩件事,若像往年那樣從封地人口,到田地收成,到軍餉開支,到邊境維穩……這么一一說完,那得從日出說到日落,這子文大夫雖然受人敬仰,但他那細致入微的觀察力和抽絲剝繭的盤問能力,也讓人覺得十分可怕。斗勃第一次參加集會時被子文大夫詢問各種事務,有一大半是答不出來的,那個時候他幾乎覺得自己的出生就是個錯誤,恨不得又重新回娘胎,從未在這個世上存在過,那子文大夫的眼神中透著詭異的波光,要把人的五臟六腑,骨骼血肉都看透一般,不僅僅是斗勃,就連那些久經世事的老將,也不敢馬虎半分。
“那便好,那請大家先入座。”
子文大夫率先坐在最前方的坐席上,其他人按軍職依次坐下,待大家坐定了,子文大夫方才說道:“今日要說的兩件事,其一,便是關于征兵之事。從明日開始,王室率先開始征兵,其他氏族延后兩日,只是今年有一點不同,由云子的徒弟也要參與到征兵考核之中,因此關于考核內容與方式,還需與大家商議。”
成籥遠在邊境,對這件事是第一次聽說,有些愕然:“這由云子是誰,為何他的徒弟要參與征兵?這往日征兵都是氏族子弟才能參加,怎么今年會有這么大的變化?”
除了當日在王宮大殿中的幾位將領,其他人也流露出不解的神色,有些人縱然知道這件事,也不清楚背后的緣由。
子文大夫笑道:“要說緣由,還得從子貞公主說起,現如今已經是巴國夫人了。當時中原聯軍剛退回去,巴國趁機來犯,大王認為戰不如和,因此要子貞公主嫁去巴國和親。但是戰場和親,那文書卻是個大難題,沒想到由云子卻為子貞公主寫了一封極好的文書,公主請命前去和親,并且要求大王對由云子的徒弟打開軍中大門,讓他的徒弟和氏族子弟平等競爭軍職,大王興許是覺得愧對公主便答應了,我覺得有趣也答應了,此外還有屈完大夫,也同意了這項提議。”
“有趣?令尹大人,這可是大事啊,這由云子師父我是聽過的,聽說他的劍法全楚上下無人可比,這徒弟必然也是出類拔萃的,倘若進了軍營謀了要職,又沒有血緣關系做保障,這必然要動搖若敖氏的根基啊。”老將斗鐮有些氣憤,他實在不知道子文大夫為何要做出這么荒唐的決定。
子文大夫往他處瞥了一眼,并不說話,那日答應子貞之時,他便料定了今日會遇到的局面,但子貞有一句話是真真切切印刻在他的心里。
“那日子貞公主說了一句話,倘若有才之人我們楚國不留,必定會穿上敵國的戰衣來與我們廝殺,到那時,動搖的就不是若敖氏的根基,而是我們楚國的根基。”
“令尹大人是否言重了,那由云子的徒弟頂多不過幾十人,難道還有翻云覆雨的本領不成,要動搖我楚國的根基,憑他的弟子恐怕是做不到的,莫說我楚國,就是中原國家,可曾聽過有哪一個對平民子弟打開軍中大門的,他的弟子就算去往別國,也成不了什么事。”
斗鐮毫不客氣地回敬子文,他與子文同歲,也算是歷經大風大浪的,可惜的是子文大夫在風浪中看到了新的方向,他卻只想著固守自己已經征服的領域,不僅僅是他,楚國絕大部分將領都是如此,想到此處,子文大夫只能在心里暗暗嘆氣。
“你們可聽說過郢都那位棠梨狂人?”
斗勃一聽便來了興致:“自然知道,那個老頭有名的很,在棠梨樹下瘋言亂語了好幾個月,最近兩個月才不見了蹤影,有人說他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的,他不是死了,而是離開郢都往鄭國去了,并且還帶走了十三個徒弟。”
“就他那瘋言瘋語,居然還有人相信!”
“你去聽過?”
“未有。”
“既然沒有聽過,為何斷言他說的是瘋言瘋語?”
“那別人都是這么傳的。”
“那中原人還都傳言,說我楚人吃生肉,喝人血,這可是真的?”
“這自然是假的。”
“若我告訴你,大王曾經派人前去記錄那老人所說的一切,你還會說那是瘋言瘋語?”
“啊!”斗勃被問的一時語塞,那久違的羞愧感又一次涌上心頭,不敢再接下去,子文大夫的目光似乎定在了他的身上一般,讓人心中難安。
“令尹大人,這和由云子這件事有何關系?”斗鐮認為子文大夫在轉移話題,便加大聲量打斷了二人的對峙。
子文大夫將目光收回,看著所有人,緩緩說道:“這世間的風向已經開始變化了,難道諸位感覺不到?這由云子也罷,棠梨狂人也罷,以后這樣的人會越來越多,他們定會掀起一場風云變幻,有才能之人會開始掌控所有國家,巴國夫人的遠見卓識,連老臣也自嘆不如啊。”
子文老夫感到說不出的疲憊感蔓延全身,他明白心性這東西,靠的是領悟,而非說教,縱然他磨破了嘴,改變不了的依舊改變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他擁有的權力,來推動這些人前行。
“而且此事已經議定,無需再問,難道你們想違背王命不成?”此話一出,眾人寂然,斗鐮如鯁在喉,也只得把怨言咽到肚子里,那成籥雖然沒有完全弄明白子文大夫的意思,但他知道一旦子文決定的事情,便是千匹駿馬,也拉不回來了。
“既是王命,那我等遵從便是。”
“我們今日要商議的是考核內容與方式,是否同往年一樣,依然是騎射,陣法和文書這三樣?”
“這三樣實行多年,而且效果也甚好,實在沒有改變的必要。”
“既如此,那考核方式呢?”
“我看還是照往年一樣,先在封地進行征兵,選拔優秀的送到郢都來再次進行考核,最終確定軍職,那由云子的徒弟如果想來若敖氏,也必得遵守我們的規矩。”
“你們可都同意?”
大家都紛紛點頭,經過方才的爭論,大家對此事已經不想再議,子文自然也知道,便道:“那這第一件事便這么定了,至于這第二件事,和成將軍倒是有很大關系。”
成籥疑惑地看著子文:“和我有關?”
子文微微一笑,點點頭:“是關于成子陣之子,成得臣的軍職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