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一生似乎格外痛苦。
子貞坐在宮殿里面的坐席上,望著窗外的一顆老樹發呆。她最近常想,生為女人,有沒有一點值得歡喜的呢?世人都道男子征戰沙場,浴血奮戰,可是女人的一生,何嘗不是時時刻刻面臨刀光劍影,而這殺人于無形的刀劍,便是世人強加的觀念。必須生育,必須嫁人,必須貌美,必須順服……這一道又一道的鎖鏈從出生那一刻便捆綁著這世上所有女子,稍有不同便引來種種唾棄和辱罵,非要置人于內心的死地。凡常女人逃不出這樣的鎖鏈,而她身為公主,更逃不出這樣的鎖鏈。
議事大殿上的消息早已傳到了后宮,比起前殿,后宮的議論更是沸沸揚揚,有不解的,有難過的,有事不關己的,還有因為往日的嫉妒而落井下石的……各種聲音混雜其中,喧囂的很。
子貞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靜,她知道接下來后宮的各種聲浪,因此閉門謝客,誰也不見。自己一個人坐在宮殿的坐席上,靜思良久,心中沒有任何哀怨,只有一種從未有過的靜謐。
一只鴿子飛了進來,帶著午后太陽的光輝,它飛到子貞前方的案臺上,腳上包了一個布條。這只鴿子通常一天留在楚宮,一天留在霞谷中,世上的人還只是把鴿子當作飛禽,可是霞谷中的那位劍客卻將它馴化出了別的用途,用來傳遞相思,楚王雖然心知肚明,卻從未干涉。他更感興趣的是霞谷中的那位奇才是如何把鴿子訓練出這種用途的,為此他讓官吏訓練一群又一群鴿子,可是無一成功。
子貞取下布條緩緩展開,布條上只有四個字:遠走高飛。子貞把布條放在一邊,撫摸著那只鴿子的后背,凝視著它的眼睛。“遠走高飛”多簡單的四個字啊,可是走了之后的風起云涌又當如何,父王到了今天還讓這只信鴿飛入她的宮殿,這是讓她自行選擇,還是對她最后的考驗呢?
正思量間,侍女進來通報:“公主,王后在門外。”子貞點點頭,示意她帶王后進來,她并非王后的親生女兒,因為母妃病逝,楚王便將她交給王后撫養。王后見子貞可憐,因此對她多有縱容,甚至比自己的親生女兒還要照顧得多,不過子貞自知身份,因此對王后十分恭敬,并不像親生母女般親密無間。
王后帶著幾名侍女走了進來,子貞立馬上前行禮:“子貞參見母后。”王后約三十八歲,衣著端莊大方卻并不華貴,她面容祥和沉穩,并不像大多數王后那般盛氣凌人,高高在上,倒像個尋常人家的婦女。還時常在自己的宮殿里參與織布種植等勞作,可以說以身作則地肅清了宮中的妖風邪氣,給予了楚王很多精神上的支持。
王后拉著子貞坐在坐席上,臉上有些憂愁和疑慮,她把子貞的手拉到自己的膝蓋上摸了摸,嘆道:“長大啦,小時候你的手掌還沒有我一般大,現在都比我大啦,一晃我也就老了。”
“母后還是和以前一樣,一點也沒有變老。”
“行啦,孩子,不用說這些來寬慰我,女人把兒女帶大,自然就老了,這是幸福和榮耀,一種只有我們才體會得到的幸福和榮耀。”
子貞看了看王后,又低下頭,默默無言,如果自己的生母也有機會慢慢變老那該多好。
王后見子貞無言,繼續說道:“子貞,你父王從小疼你,因此你所受的教導也跟別的公主不同。她們學女紅禮儀的時候,你在學騎馬射箭,她們在王宮里賞玩春色的時候,你在幫你父王完成任務,如果你是男孩,我相信你父王會把這江山都交給你。”
子貞大駭,眼睛瞪得很大:“母后慎言。”王后笑了笑,“到了今日,還怕流言蜚語不成。哎,我以前常替你可惜,原本不該你承受的東西你都承受了一遍,可是今日想起來卻也安慰,女人的一生波折重重,別人看來我們只是坐在家中生育孩子,可是心里的苦又有誰知道,稍微軟弱一些就被壓垮了。”
“可是你不同,你沒有一般女子的哀怨和細膩,你有的是豪氣與智慧,你父王常說你小小年齡就能如此沉穩,定是內心開闊超脫,如此想來,女人一生的那些波折也許不會壓垮你,倒也是種安慰。”
子貞靜默一會兒,緩緩說道:“因為我見過殺戮,也見過那些流離失所,被活活餓死的人,從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想,人活著并非全為了自己,父王大約也是一樣的想法,他雖然拿的是殺戮之劍,卻也是救贖之劍。”
王后聽了此話,心中大為觸動,這對父女啊!也許天下間唯有他們二人才真正明白對方的心境,王后雖然是楚王的枕邊人,但只將他視為王者和夫君,并未深入了解過彼此的內心,她相信子貞的那位心上人也一樣,雖然愛著子貞,卻未必和她站在一樣的地方凝視著這個世界。她徹底明白楚王為什么沒有對子貞禁足,也沒有派人射殺那只信鴿,因為他了解子貞,或者他也在試煉子貞。
他們二人既是互為知己的父女,也是互為對手的師徒。
王后溫婉地笑了笑,安下心來,她示意一個侍女走上前來,侍女手中端著一個木盒,木盒上面的物品被一塊布給遮住了,子貞看了看那個木盒,問道:“母后,這是什么?”王后答道:“這是給你出嫁的禮物,我已經做了許久了,就等著這一天的來臨。”
侍女將布給取下來,原來木盒上放著的是一件紅色的衣裙,顏色并不艷麗卻十分端莊華貴,看得出來是用極好的布料織成的。子貞站起身將衣裙略微拿起,這才看真切上面的裝飾,是鳳凰和云朵,樣式新穎別致,看得出來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織成的,木盒的旁邊還有金色的頭飾,子貞雖見多識廣,也被眼前這套嫁衣給驚住了,心中一股暖意襲來。
她跪下來,眼眶微紅:“謝母后。”王后趕緊扶起她,傷感地說道:“還從未見到你哭過,除了小時候你娘親去世的那一天,從那以后,你就不會哭了,今天也不要哭。”
“是,子貞明白。”
“按你的心意和原則走接下來的路,我相信你會熬過去的。”
“……”
“巴國與楚國相鄰,有時間就回來看看我和你父王。聽說那個巴國國君性情暴躁,女人也多,你不要和他硬碰硬,也不要胡亂嫉妒,守好自己做妻子的本分,這樣日子就會好過多了。”
子貞聽罷,雖然內心不悅,但并未有絲毫顯現在臉上。她明白這些都是王后的經驗與智慧,站在一個女人的角度所總結出來的生存之道,但是子貞心中,卻慢慢形成了另外一條道路,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只是那些想法都還沒有得到檢驗,因此她不會輕易透露。
“是,子貞謹記在心。不知父王那邊怎么樣,和親文書寫好沒有。”
王后聽罷哈哈大笑:“別提了,你父王現在肯定是怒火中燒,我聽侍衛說了,那些將士,有的不愿意寫,有的不識字,有的干脆糊弄你父王,不是寫的太過軟弱委曲求全,就是寫的太過強硬像是一封挑戰書,你父王現在肯定憋了一肚子氣。”
子貞點點頭:“本來對和親這件事,大多數人還是反對的,自然不會用心,那父王為何不讓子文大夫或者蒍大夫來寫。”
“你父王是想看看,這些年輕將領中,有沒有可以提拔的人才。現在雖然也是人才濟濟,但始終沒有出現像子文大夫那樣的大才和奇才,能夠擔起整個楚國的重任。蒍大夫雖也不錯,但也只是循規蹈矩的將領,而且他更關心的是振興他的家族,并非整個楚國,因此你父王時常為后繼無人而擔憂。”
“原來如此。”子貞恍然大悟,看上去一觸即發的邊境戰事,父王卻有閑心在大殿里面考驗那些將領,如此一看,巴國進犯雖然是眼下刻不容緩的急事,但真正重要的事情卻是為楚國發掘人才。
“母后,子貞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可否讓子貞獨處一會兒。”子貞眼睛里的憂愁已經全然消散,專注深邃的光芒又重新迸發,這個時候的她簡直和楚王一模一樣。王后見狀,心領神會,便讓侍女將嫁衣放下,帶著侍女離開了子貞的宮殿。
王后一離開,子貞便坐在案臺前奮筆疾書,叫一名貼身侍女進來。
“楚羽,這里是一些谷物藥材的名稱,你務必在天黑之前把它們的種子收集齊全,并且分量要多。”
“是,公主。”楚羽接過竹簡,迅速瀏覽一遍,便退了出去。
子貞隨后拿出一塊碎布,在上面寫到:“一切為國,望先生為子貞寫一封和親文書,以作留念。”
鴿子被綁上布條就飛了出去,它這次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宮中息上一天,略有些不適應,不過在子貞拋出去的一剎那,還是展開翅膀往霞谷方向飛去。子貞默默祈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她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就看上天的安排了,而那個聲名狼藉的巴國國君也讓她心中隱隱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