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一群人起了個大早，與裕將軍別過之后，便快馬加鞭地往郢都趕去。郢都是楚國的都城，也是全楚國最繁盛的地方，商貿(mào)繁興，不僅有中原國家的商販，還有許多南方小部落在此交換物品技藝，因為彼此言語不通，大多都是靠肢體語言來進行買賣，看上去十分熱鬧，精彩紛呈。但也正得益于此，楚國王室發(fā)現(xiàn)了不少好的技藝與物品，在武器，服飾，音樂，青銅禮器方面都進行了大幅度改良，雖然被中原國家稱作南方蠻夷，不遵循周公禮法，但在許多方面，實則已經(jīng)處于領(lǐng)先地位。
眾人到了都城之外，蒍呂臣便吩咐蒍牧去找他的師父，蒍牧并沒有住在蒍府，而是和他的師父由云子同住，他告別蒍呂臣之后，便一個人騎馬去往都城之外的霞谷，而蒍呂臣一行人則進入王都，向楚王述職。
此去一別，便是數(shù)月，很快冬去春來，一眨眼就到了初春時節(jié)，冰冷的湖水開始變得暖和，魚蝦也活躍起來，整片大地開始復(fù)蘇，出現(xiàn)了生機勃勃的景象，春秋二季也是各國約定俗成的休戰(zhàn)季節(jié)，許多士兵也脫下盔甲，放下兵器，拿起了農(nóng)具在田間耕作。
在楚國郢都的東面，有一片寬廣的云夢澤，地處漢水與江水之間，方圓幾百里地，為楚國國君和貴族常去的打獵場所，其間山林縱橫交錯，湖泊星羅棋布，沼澤叢生，為大小動物提供了極佳的生長環(huán)境，而云夢澤與郢都最接近的那片山林，位于郢都東郊，被大家稱作霞谷。
至于為何叫做霞谷，這并不是一個古老的叫法，而是居住于其間的一個劍客自行取的名字，他十年前從別的國家來到楚國，憑借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高超劍術(shù)在郢都聲名鵲起，被稱作大楚第一劍客。幾大氏族的統(tǒng)領(lǐng)都極力游說這位劍客做自己的家臣，許以高位厚祿，誰料他全然不敢興趣，只說自己志在劍術(shù)修煉，對世間一切全然不感興趣，一個人跑進了那片山林，開始了隱居生活。
也當(dāng)真是亂世不餓手藝人，又或者楚國這片土壤特別看重在某一方面技藝高強的人，雖然那位劍客隱居山林，也阻擋不了慕名前去學(xué)藝的人群，劍客倒也欣然接受了，一邊修煉自身，一邊教授徒弟，從鄉(xiāng)野奴隸到氏族兵士，再到王公貴族，都曾在他那里受教，為了方便眾人，他便給自己居住的地方取名霞谷，給自己取名由云子，至于原先的名字，誰也不曾聽他講過，估計這位從小四處學(xué)藝的劍癡自己都忘了。
不過這位頗具傳奇色彩的劍客，眼下卻急匆匆地在山林中跑著，四處呼喚著他徒弟蒍牧的名字，時不時用衣袖擦擦額頭上的汗水，他衣著樸素，為了便于習(xí)武，服飾也比較寬松輕便，山林中除了鳥叫蟲鳴，和悠然散步的野鹿，實在看不見半點人影，他咬緊牙齒，握緊拳頭，繼續(xù)四處找尋。
而在附近的小溪邊，蒍牧正悠然自得地曬著太陽打瞌睡，完全沉浸在春日的氛圍里，他嘴里嚼著一根茅草，頭上的額發(fā)已經(jīng)長到能遮住眼睛，因為仰面躺著，正好搭聳下來落在腦袋兩側(cè)，附近的樹上，有兩只猴子正在朝他打望。
忽然，他猛地彈了起來，像小犬一樣蹲著，將自己的耳朵貼在地上，頓時臉色大變，他站起身沿著溪水下流跑走，可是那個呼喊聲越來越近，似乎馬上就要到達了后背處，眼見溪水中有一片水藻漂浮，他立馬鉆進了水中，躲在那片水藻下面，用手捏緊了鼻子。
水面上出現(xiàn)了由云子的身影，他在蒍牧躲藏的地方停下了腳步，不過沒有往水里瞧，左右張望著，蒍牧更加緊張了，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可是千算萬算，沒有想到的是這時候游來了一個魚群，魚群經(jīng)過蒍牧的身體表面，一哄而上吃著他頭頂上的那些水藻，有幾只魚還在他的臉上吮吸著，蒍牧憋著氣，臉漸漸由紅色變成了紫色。
可是由云子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他左右瞧一會兒，便跑走了，蒍牧聽見腳步聲消失后，終于支撐不住了，咕咚一聲鉆出了水面，大口呼吸。
“還好還好，沒有死掉。”他躺在草地上，看著天上的白云悠悠，嘻嘻發(fā)笑可是天空中似乎飄過來一片陰云，把他的視線完全遮掩住了，仔細(xì)一看，這片陰云還有鼻孔和眼睛。
蒍牧立馬翻過身來單腿跪地，雙手抱拳：“師父！”
“你這個兔崽子！”由云子提起他用茅草慌亂捆綁的頭發(fā)，往溪水上流走去，蒍牧哇哇大叫，由云子全然不理，此刻的他從眼角到嘴角，都透著凜然不可挑戰(zhàn)的氣場，蒍牧只能被拖拽著，回到了霞谷。
這個谷倒也寬闊，三面都是石壁，只有一面暢通無阻，通往樹林，有一些野獸時不時來侵?jǐn)_一下，可是由云子設(shè)置了不少機關(guān)陷阱，最后把那些野獸通通變成了美味佳肴，不僅如此，一日心血來潮，還抱回來一頭獵犬養(yǎng)在屋舍門口，野獸倒也識趣，從此不敢隨便進這個谷中了。
蒍牧被拽進了一個屋里，由云子將他扔在最后面，這個屋里安放了五十張席位，此刻已經(jīng)坐好了四十幾個孩子，他們的年齡從五六歲到十四五歲不等，這些小孩都是由云子收的特別弟子，最高年齡上限為十八歲，長年在由云子這里學(xué)武，雖然來來去去不穩(wěn)定，但有十幾人是跟隨由云子學(xué)了三年以上的，為前來學(xué)藝的人當(dāng)中，最為系統(tǒng)詳細(xì)學(xué)習(xí)由云子劍法的一批弟子，今天又來了三個孩子。
大家齊齊轉(zhuǎn)頭，看見蒍牧全身濕透，被由云子粗暴地扔在地上，都暗自發(fā)笑，互相的眼神中透著心領(lǐng)神會的含義，唯有那三個新來的孩子，看的是觸目驚心，以為這是由云子處罰弟子的方式。
由云子穿過這些孩子，徑直走到最前面的坐席上，坐定后面向大家，嚴(yán)厲暴躁的神情還是沒有緩解下來。
“久等了，今日的授課現(xiàn)在開始。”
眾人立馬正襟危坐，豎起耳朵聽著由云子的講授，由云子看著新來的三個孩子，由于緊張，三個孩子的姿勢比其他人更端正，后背筆直，揚起腦袋，似乎屁股都要離地了，由云子讓他們先介紹自己。
“我，我叫孟悌，六歲，家住東郊，父親打獵為生。”孟悌有著一顆圓圓的腦袋，說話還帶著童音，看起來很可愛，不過太緊張的緣故，說話時舌頭都打結(jié)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叫呂公朔，十歲，家住城南，父親販賣貨物，所以送我來學(xué)武，以后幫他出去采購貨物。”呂公朔的腦袋尖尖的，真是十足商販的孩子，看上去也是心眼多的伶俐模樣，說話慢慢悠悠，帶著些油滑的腔調(diào)。
“我叫青魚，十一歲。”
只聽見“噗”的一聲，一個叫成大有的孩子笑了出來，其他人也有些驚訝，這叫什么名字。
青魚生的魁梧，雖然是個孩子，因為體型較大，全然不像十一歲的模樣，樣子看上去也有些木訥，他聽見成大有的笑聲，有些窘迫，朝他怒吼道：“笑什么，我出生的時候，我爹在家門外的河邊看見了一條青魚，所以就叫我做青魚，有什么可笑的。”
“那你姓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爺爺那輩原本是漢水邊的一個部落氏族，后來歸了楚國，已經(jīng)忘了原來的文字是什么了，我爹覺得姓氏麻煩，所以就看見什么叫什么，有問題嗎？”
想來青魚不是第一次被嘲笑了，四下見他身材魁梧，也不敢嘲笑他，都漠然不做聲，青魚見四下安靜下來，反而更加困窘了。
“嗨，我說青魚，那你的兄弟姐妹叫什么？”
青魚轉(zhuǎn)過頭，看見最后面那個濕漉漉的小孩正滿臉笑意地望著他，顯得興致勃勃，青魚加大了聲量沖他喊道：“哥哥叫大棗，妹妹叫綠竹，怎么，你有意見！”
“沒有，都是好名字，我喜歡！”蒍牧以同樣響亮的聲音回應(yīng)著，兩人似乎不是在這個屋子里對話，倒像是在兩座山上互相喊山，看上去可笑得很。
青魚愣在那里，只聽見“啪”的一聲，由云子用手在大腿上使勁拍了一下，所有人以電光的速度轉(zhuǎn)過頭來，又恢復(fù)到正襟危坐的模樣，唯有最后面的蒍牧嘆了嘆氣，用一只手支撐著腦袋，看向窗外，似乎接下來會是一段異常難熬的時光。
“好，既然介紹完了，我們開始講課，今天我要講的內(nèi)容只有兩個字，就是‘克制’二字。”說罷，他朝蒍牧盯過去，目光如炬，蒍牧卻用手挖挖耳朵，表示自己在聽。
“要學(xué)習(xí)劍術(shù)，就要先學(xué)會做人，要學(xué)會做人，就要學(xué)習(xí)怎么克制。”
由云子的講課向來單刀直入，沒有拖泥帶水的解釋和引導(dǎo)，語調(diào)平實卻充滿力量，這就是長久修煉的功力，每一句話，似乎都在透露著他多年習(xí)練的心得，只是這些孩子，還不能完全體會。
“學(xué)武最重要的是心定，人活在世間，欲望太多，如果任由欲望擺布，只會被吹得東倒西歪，最終一事無成。唯有學(xué)會自我克制，摒除不必要的欲望，在選定的道路上畢其一生，才能有所收獲。”
由云子以不容置喙的口吻傳授著他的心得，眾弟子也習(xí)慣了這樣的授課方式，以篤定的目光望著由云子，嚴(yán)肅認(rèn)真。
“你們要有祭奠上自己生命的覺悟，內(nèi)心澄澈才能走到最后。”
“是！”眾人齊喝一聲。
“不要學(xué)有些人，被安逸的事物吸引，胡亂消磨意志。”
“是！”又是一聲齊喝，三個新來的孩子也漸漸熟悉了這個節(jié)奏。
蒍牧聽了這句話，知道由云子在說自己，便轉(zhuǎn)過頭來，坐直了身子，以毫不遜色的口吻說道：“敢問師父，您方才所講，是否是天地之理？”
“自然是天地之理。”由云子倒也不生氣，嚴(yán)肅作答。
“既然是天地之理，那師父如何解釋流水？”
“哎，又來了！”呂公朔成大有嘆了口氣，他側(cè)轉(zhuǎn)身子，看著由云子和最后面的那個小孩之間的這場交鋒，覺得終于有了點意思。
“那河中流水，如果強行截斷，只會越積越高，最終勢不可擋，唯有任其自然，才能通行無礙。人也一樣，強行克制心中欲望有違自然，任其發(fā)展才是天地之理。”
“所以呢？”
“所以秋高氣爽的時候應(yīng)該去曬太陽，魚蝦繁盛的時候應(yīng)該去捕魚蝦，渴了就喝水，困了就睡覺，餓了就打獵，這才是生而為人應(yīng)該做的事。”
“這樣下去，終將無所作為。”
“為什么人一定要有所作為，為什么不可以像其他動物一樣，任性自然地活在世上，為什么一定要學(xué)會高強武藝，為什么一定要四處打仗，為什么一定要出人頭地？”
蒍牧這一番話說的氣勢磅礴，由云子只管盯著他，看不出半點情緒，大家也不知道師父到底是不是惱怒了，還是在思忖著什么。
“臭小子，你還太嫩了，不懂這個世道。”
“難道師父就懂，我只知道我對師父所講的那些絲毫不感興趣，現(xiàn)在只想出去曬太陽，可惜啊，大好的秋日，就這么白白浪費了，實在不明白人為什么要學(xué)這些劍法和學(xué)問。”
屋里陷入了一片寂靜，孟悌有點糊里糊涂的，不明白是怎么個狀況，呂公朔倒是覺得新奇，看的很有意思，只有青魚，臉上的青筋暴露，似要把蒍牧吞了一般，在他的那個部落氏族里，師父是猶如神靈般的存在，雖然部落的文字被大家遺忘了，但這些傳統(tǒng)卻完完全全保留了下來，他心思單純，哪里容得下蒍牧這樣囂張，只是由云子沒有作聲，他也強行克制著自己。
忽然，一道黑影從大家面前劃過，蒍牧哇的一聲捂住了自己的臉，一只木屐從他臉上掉落下來，發(fā)出“吭”的一聲，而由云子的左腳不知何時已經(jīng)沒有了鞋子，出手之快，嚇得大家面如土色，這就是這位大楚第一劍客的實力，不，只是他冰山一角的實力。
蒍牧放下手，臉上露出了一大塊紅印，怒氣沖沖地看著前面，卻瞬間變了臉色，原是由云子朝他沖了過來，由云子撿起地上的木屐，劈頭蓋臉地就往蒍牧身上打去，蒍牧只能抱作一團，凄厲地喊叫著。
“現(xiàn)在知道了吧，學(xué)這些有什么用，如果剛才攻擊過來的是武器，我看你這個臭小子還有沒有命曬太陽。”
青魚腦門上的青筋頓時消了下去，開始冒出冷汗，在他的氏族里，師父可從來沒有這么對待過弟子，他沒有想到這個年紀(jì)輕輕的師父原來性子這么暴躁，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由云子打了十幾下，穿上木屐，走到前面席位上繼續(xù)授課，蒍牧也滿臉郁悶地坐起來聽著，不停揉著自己的屁股和后背。
“剛才講到哪兒了？”
“克制欲望，不要消磨意志。”成大有趕忙答道。
“對，對于男子來說，你們?nèi)松飞隙紩龅綆讉�難關(guān)。”
眾人不敢詢問一句，連呼吸也竭力保持住均勻，生怕被發(fā)現(xiàn)與眾不同，從而引起由云子的格外關(guān)注。
“首先是修煉初始，因為受不了長久枯燥單調(diào)的訓(xùn)練，被輕松有趣的事物吸引，從而中途放棄，唯有學(xué)會克制之道，才能穩(wěn)定心神，不受蠱惑，你們能不能堅持下去？”
“能！”眾人大喝，聲音比方才更為響亮。
“其次是人生路上的兩大陷阱，第一個是失意，第二個是失去女人，不知有多少男子在這兩個泥潭里困住，沒有脫離出來，最終志氣消磨，成天怨天尤人，自暴自棄，唯有學(xué)會克制之道，才能保持清醒，逃脫泥潭，明不明白？”
“明白！”
“在你們學(xué)有所成，取得一點成就的時候，第三個難關(guān)又會撲面而來，就是誘惑太多，導(dǎo)致欲望滋生，沉湎享樂，技藝便再難有提高，須有勇猛精進之心，克制欲望之道，才能超脫出來，看見更廣闊的天地！”
“是！”
“總之，克制之道就是保持單純之道，唯有心性單純才能走的長久，那些難關(guān)不過是試煉道場，這一門學(xué)問比起劍術(shù)更加深不可測，你們需要牢記于心，獨自領(lǐng)悟。”
由云子授課方式總是如此，一氣呵成，決不過多廢話，只讓弟子記住最該記住的話，他自己很清楚這些孩子幾乎沒有聽懂的，更別說還有一個坐在后面充耳不聞的，但就像復(fù)雜的劍術(shù)一樣，縱然完全不懂，也可強記于心，在長久的練習(xí)中慢慢領(lǐng)悟此中奧妙，這種教法看似樸素又荒唐，卻有著獨特的作用。
夕陽慢慢落下山來，霞谷中出現(xiàn)了絢麗的色彩，原是云夢澤水汽充沛，積云層疊，被夕陽光芒一照射，霞谷上空顯現(xiàn)出色彩紛呈的云彩，頗為壯觀，由云子的授課還在繼續(xù)，不知何時，蒍牧已經(jīng)在后面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