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邸,后院花園水池旁的涼亭里。
藍道行落座,待趙期昌落座后問:“今日虛靈見了太子殿下,有何感觀?”
“無有,匆匆不過一兩句話,師侄有何本事能辨出太子秉性?”
趙期昌說著看向池中綠水,水池那一頭一名黑袍道士正握著餌料揮灑,回頭看藍道行:“師叔帶師侄至此,可是有什么吩咐?”
藍道行從袖中取出一包麻子,捏了幾粒丟入口中:“吩咐說不上,只是希望給虛靈一點經驗,免得虛靈為人所乘。”
趙期昌抱拳一禮,目光坦然看著藍道行。
“虛靈入京以來,有幾點不該。這第一不該,就是沒能早早去嚴閣老府上投帖拜謁。”
見趙期昌要開口解釋,藍道行目光凝著:“見不見你是嚴閣老的事情,而投帖與否是你的事情。至于虛靈所擔心的文武勾結……唉,如今也只有虛靈還畏忌國法了。投帖拜謁嚴閣老,是虛靈的態度;至于合適不適合接受虛靈的拜謁,難道嚴閣老心中就沒譜么?”
“這事兒,虛靈認為文武有別,不去拜謁嚴閣老,這不僅僅是虛靈替嚴閣老拿了主意,也會有損嚴閣老顏面。嚴閣老心胸寬闊不會與虛靈計較,就怕那些追在牛尾巴上的牛虻嗡嗡擾人。”
“何況,虛靈認為文武有別,那各鎮赴京的軍將、邊帥拜謁嚴閣老一事又該怎么說?是虛靈你守身嚴謹剛正不阿,還是嚴閣老藏污納垢結黨營私?”
看著趙期昌越來越嚴峻的臉,藍道行緩緩道:“嚴閣老是萬壽帝君欽點的首輔,誰都會結黨營私,唯有嚴閣老不會結黨營私。這一點,虛靈要記住。所以,不妨今日投帖嚴府,向嚴閣老、小閣老請教請教在京為官的經驗。”
嚴嵩的名聲很不好,趙期昌不太愿意跟嚴嵩一黨有太多的關系,這才入京后就跟官場傻子一樣,連當朝首輔的門路都不去走。
又擔心拜訪其他人引得嚴嵩惱怒,趙期昌連駱颙那里都沒去。
嚴黨很厲害,這是淡薄歷史感覺告訴趙期昌的,自己有能耐跟嚴黨掰腕子么?
徐階多厲害?結果被嚴嵩兩耳光抽的眼冒金花,不僅師傅聶豹被罷職,還不得不把咿呀學語的孫女許給嚴嵩的小乖孫。
點頭,趙期昌鄭重抱拳:“師叔教訓的是,師侄這就安排。”
藍道行撫須露笑:“很好,你與嚴閣老兩位養孫有交情,這拜謁的禮物不必破費多少,就送兩副兵甲吧。”
“就依師叔。”
藍道行吐著麻子殼:“嚴閣老這邊兒去了,那兵部尚書丁大司馬那里,虛靈無論如何也要走動走動。拜訪了這二位,內閣中的大學士呂本那里,總不能不去吧?繼這三位之后,虛靈是否覺得自己應該拜訪一下宮里的黃爺、高爺與陳爺?”
趙期昌頭皮發麻,這還只是藍道行隨口點出的人物,如果詳細的將要拜訪的人物列一個名單……不由為難道:“師叔,如此多的人物要拜訪……師侄又有拱衛太子的軍務,實在是抽不出身來。”
“呵呵~!”
長笑聲從涼亭外傳來,之前那名投魚餌的黑袍道士腳踩布鞋大步而來,藍道行起身迎接,稽首行禮:“道兄何笑之有?”
“笑此子愚直。”
黑袍道士落座,抖抖寬大袖口,兩手搭在大腿上看向趙期昌,看了片刻搖頭做笑:“頑石。”
藍道行落座,對趙期昌道:“這位是陶天師座下南宮真人,亦是老道好友。與師兄也曾討論過道法,堪稱我道門大能。”
趙期昌起身,稽首行禮:“后學末進,真武蓬萊一脈弟子虛靈,見過南宮真人。”
這位南宮真人面白而清須,撫須頷首似乎還真當自己是前輩、長者了:“嗯,不必多禮,坐下說話。”
落座,趙期昌垂眉不語,藍道行呵呵道:“南宮道友說你愚頑,并非謾語。如虛靈所想,國法明令文武有別,虛靈都覺得不應該見面,那各處的前輩又是如何做想的呢?他們所需要的,不過是虛靈的態度而已。”
說著他看向南宮,南宮撫須露笑:“然也。這京里上下,上到宮里的,下到宣武門外的販夫走卒,整日里為了生計能跑斷了腿。誰會沒事白白耗費功夫與你吃酒言歡?就大膽的投帖,沒人會回帖邀你赴宴的。”
趙期昌解下真武立頂的六瓣兒戰盔抱在懷里,抬手扣扣后腦勺捂出的汗跡,神情尷尬:“不是弟子想不明白關竅,而是弟子以為自己是個人物,這一入京就給各處投帖,那各處登門拜謁,正所謂言多必失,隔墻有耳。說不好這么一趟下來,平白得罪不少人。”
藍道行與南宮互視一眼,俱是仰頭大笑,笑聲爽朗又長。
止不住笑,藍道行指著趙期昌:“哈哈哈!虛靈這話~有志氣,真有志氣!”
他手指著趙期昌,臉去朝著南宮,強忍著笑意:“真人如何看?”
咧嘴笑著,南宮真人搖搖頭眼眉含笑:“呵呵,乍然一聽倍感可笑,如今細細想來卻有說不出來的荒唐。”
他看著趙期昌揚揚下巴:“所以虛靈就這樣稀里糊涂過了四五日?”
趙期昌頷首,嘴角翹起露出一口白牙:“是這樣,反正拜訪自己主動得罪一票人,若是裝傻充愣誰都不拜,不管宮里還是朝廷里的大人物,想來都不會跟我一個鄉下來的,沒啥見識的傻愣之人一般見識。”
藍道行笑的有些胸悶,呼一口濁氣露笑:“這種法子在山東還能渾水摸魚,在京中可不成。虛靈你是太子的人,不論是嚴閣老又或者是其他人,都不會做出逾越君臣體統的事兒。”
南宮真人笑的開懷,右手輕快捋著自己的稀薄長須,嘴角含笑:“以靜制動,頗合兵法精義。很好,虛靈能在這個年紀有這種定性,入世能出將入相,避世亦能開宗立派自成一家,實在難得。”
趙期昌抿抿唇角,垂眉搖搖頭:“出將入相就算了,能討滅日本,縱是立斃于日本皇宮,弟子也心甘!”
日本皇宮?
南宮真人神情,似乎第一回聽到這種說法:“奇怪,如今日本國王源義植怎么會建有皇宮?”
藍道行也是詫異,眨眨眼道:“虛靈詳細說說。”
趙期昌抬頭看一眼東邊兒:“據弟子俘虜日本倭寇頭目言語,說是日本有天皇,乃是所謂的太陽神留在人間的神裔。而源平二氏,皆是歷代天皇子嗣別出賜予的姓氏。而南宮真人口中的日本國王源義植,乃是日本國征夷大將軍,征夷大將軍開幕府置屬臣以治理日本各地。對內,其人傀儡日本天皇,對外則對天朝詐言稱臣。”
說著,趙期昌指著泛綠的池水道:“國初時,恰逢日本國亂,源氏奪平氏之權,這邊是當時沿海飽受倭患的因由;而如今,源義植無威,其國各路諸侯威勢漸起……屆時征伐不止,必然大量戰敗逃亡之軍出海劫掠為生,倭患必然一日重過一日。”
綠意盎然的池面上漣漪道道,趙期昌吐出一串字:“風吹波浪起,我不討伐日本報家門血仇,日本國也會給國朝沿海海防添麻煩。與其等他來犯我海疆,還不如先打疼其國沿海諸侯,令其國人對我天朝敬而生畏!”
藍道行皺眉:“興兵討伐太祖欽定的不征之國,國中上下恐怕不會有人支持你。何況,虛靈你是國朝的都督,天家授予你的官職富貴,是希望你守衛疆土,而不是讓你一門心思的去報家仇。國仇、家仇誰輕誰重,虛靈你要把握清楚。否則,這都督之位天家能與你,也能收回。”
趙期昌左右看一眼,目光在南宮真人面容上停了片刻,看向藍道行:“師叔,一些話師侄不知當說不當說?”
藍道行含笑看一眼南宮,笑道:“南宮真人是老道知己老友,有什么話虛靈大可言之。”
南宮真人故作不快看向趙期昌:“你趙梅川做下的事情,沒有什么不是老道不知道的。有話大可言之,反正我等閑云野鶴之人也不貪圖官場名利,不會因幾句無憑無證的閑言碎語而去廠衛那里告發。”
趙期昌緩緩點頭,道:“那咱就說了,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是怕今后朝中奸邪慫恿國君為武名而妄自興兵,重蹈隋煬帝傾天下之力征討高句麗舊事,這才定下不征之國名錄以警醒后人。又擔心久安忘戰,使西陲成為國朝練兵、練將之地,常年備戰,使得國朝代代有名將。”
“陜西省是很大的,有陜西都司,有甘肅行都司;東邊有山西都司、大同行都司為后盾;南邊四川有蜀地天險足以自守。在西陲之地,以甘肅行都司為前哨,陜西都司為后繼補充,若兩都司壞事,南邊四川足以自保,東邊山西也有足夠的兵力挽回頹勢。這便是國初都司府管事時的方針策略,不會因為練兵練將而出現養虎為患的丑劇。”
“而九邊興起后,陜西有寧夏鎮、固原鎮、榆林鎮、甘肅鎮一共四鎮,如此雄厚的兵力,足以練兵練將。”
“同理,朝廷已設登萊都司并許以海事,若再設遼東都司、遼西都司,再廣泛遷移軍戶于遼東、遼西,再遣賢臣良將予以專權……十年可兵精糧足,十年能攻陷日本九州,再十年可令朝鮮內附,并割日本國半土!”
趙期昌說著眥目怒容,凝聲:“可恨的是,不知道朝廷究竟在防備什么!師叔,真人……唉……不說遼東、遼西,只要朝廷與我登萊十三衛以及旅順周邊軍屯,十年內咱能殺的倭寇舟船不敢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