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以后,臨棲市一連下了三天暴雨,直到厚重的云層徹底散去,天空才開始放晴。
「隊長……他們已經確認兩名死者的身份,分別是齊笙跟通緝犯莫駒榮,代號句號。」
病房里。
孟雪誠拿著手機走到窗邊,把窗簾拉開一道縫,玻璃上還沾著雨滴,慢慢蜿蜒出一道道錯綜交雜的水跡。他故意壓低聲音,盯著模糊的景色說:「嗯,沒別的事我先掛了。」
「隊長!」徐小婧急忙喊道,「三天了,聽林修說你只吃了兩頓飯,我現在就在醫院樓下,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帶過來……」
「不用了,我暫時沒胃口。」孟雪誠轉過身,將滑到地上的披肩重新撿起,隨手抖了抖,淡聲說,「你回家休息吧,我沒事。」
「隊長!」徐小婧急得原地跺腳,她還有很多話想告訴孟雪誠,比如SST解散了,比如何軍主動認罪了,比如囚禁蘇仰十多天的小房子里根本沒有任何機關,只要推門就可以離開。
比如蘇仰說檢測心跳的手帶也是假的。
但她什么都沒來得及說,孟雪誠已經把電話掛了,等她再撥過去,卻提示已關機。
其實孟雪誠不是有心想掛徐小婧電話,只是他手機沒電了,病房里又沒有充電器,唯有作罷。
「哥,外面雨停了。」孟雪誠側坐到病床邊,用手輕輕撥開蘇仰額前碎發,露出他蒼白濕涼的額頭,小聲問,「待會兒要不要出去走走?」
蘇仰是醒著的,送進醫院當晚他就醒了過來,可他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就這樣安靜地躺在床上,漫無目的地盯著那堵綠色的墻。昨天墨杉有來看過蘇仰,他讓孟雪誠多陪蘇仰說說話,看看能不能有效減緩他的封閉狀態。
「我爸……咱爸說他晚點過來,給你帶了些可以安眠的檀香,聽小瓷說這檀香老貴了……」
「隔壁病房是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昨天滑滑板摔斷了右腿,結果他爹知道他逃課出去玩,把他左腿也打骨折了,唉……現在這些家長啊……」
「還有,我訂了一對新戒指,這次不讓墨杉設計了,免得他羨慕嫉妒恨,自己人多少留點面子。」
「雨停了蘇仰……」
孟雪誠看著他毫無生氣的瞳孔,聲音越發僵凝,說到最后更是止不住顫抖:「如果你不舒服你就告訴我好嗎?」
依然沉默。
孟雪誠又自言自語了半個小時,天色似乎淡了些,他起身去接杯水,剛要放下水壺時,蘇仰干啞的聲音從后側傳來。
「雪誠,我殺了人。」
那是蘇仰一貫的語調,平靜、堅定,充滿自信,緩緩淌進孟雪誠耳里。
他又重復了一遍:「是我殺了人。」
水壺咚一聲翻倒在地,開水沿著磚縫一路流向門口。
從來沒有一句話能讓孟雪誠感覺如此后怕,足以將他的理智全部擊潰,他大步回到床邊,俯身將蘇仰牢牢抱緊,聲音似是壓抑著不安,大腦一片空白,僅憑本能反復說著:「你沒有,蘇仰,你記錯了,你沒有開槍,你沒有殺人……」
「我有。」蘇仰聲音冷靜,無欲無求一般,「是我撒謊了,我很清楚自己在撒謊,因為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
「但雪誠,我不想騙你。」
我有無可救藥瘋狂的一面。
我會歇斯底里地將槍口對準我痛恨的人。
我曾引以為傲的自信點燃了整片無辜的芳草。
我不是凝視深淵的勇者,我自己便坍塌成深淵。
在顧天騏給他注射第一針K-10時,他就明白自己將會接受「笑面」的考驗,或者說,是接受自己內心的審判。
「你有沒有想過別人是怎么看你的?」顧天騏把針頭朝上,用拇指抵著注射器的按手,輕輕推進芯桿。直到針尖有晶瑩藥液滲出,他拉過蘇仰的手,將針管刺進皮膚,「比如陸銘,你知道他為什么那么恨你嗎?」
「我知道。」蘇仰坐在椅子上,淡黃的光照在他臉龐,映出眼底深處的疲倦,他說,「但如果我是陸銘,我一定不會恨蘇仰。我應該感激他、謝謝他,不然替齊笙受這些苦的人,可能就是自己了。」
蘇仰望著顧天騏,眼眶有些發疼:「這樣說你滿意嗎?」
陸銘恨他,恨他一意孤行,如果不是他堅持要讓齊笙跟車,也許結局會不一樣。但這都是后話,當時專案組已經陷入互相猜忌的狀態,齊笙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他只能這么做。可這對陸銘而言并非一件好事,有人說他「僥幸」逃過一劫,可這真是「僥幸」嗎?
蘇仰知道陸銘所受的煎熬一點也不比自己少,他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他寧愿跟車的人是自己。面對陸銘的遷怒、懷疑,蘇仰從來沒有反駁過,因為他沒有超能力,不能預知未來,就算重來一百遍,結局還是一樣。
顧天騏笑笑:「你沒必要說這些話,也沒必要怪自己,要怪就怪我太了解你了。」
「我知道你一定會讓齊笙跟車。」
顧天騏抽出針管,用紗布擦去零星的血沫,繼續說:「陸銘太耿直了,他的性格很適合當警察,但跟我們格格不入。」
蘇仰閉上雙眼,上半身放松靠著椅背,輕聲說:「如果當初不是齊笙……」
「沒有如果。」顧天騏打斷蘇仰的話,柔光漫過眼睛,他收起笑容,透著一股平易近人的閑雅說,「以前我姐經常說,一個人的命運從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每個人都有屬于他自己的生死簿,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們不止順應自己內心,還有上帝的旨意和種種必然。雖然聽起來有些玄學,但除掉那些命運、上帝,還是能聽一聽的。所以你明白嗎,只要你還是蘇仰,那么跟車的人一定會是齊笙。」
藥效很快發作,蘇仰出了一身冷汗,眼前的臺燈仿佛長了雙腿,不斷奔跑移動著。強烈的眩暈感像一個無止境的漩渦,將他卷入另一個世界,他覺得自己正在四分五裂,一點一點脫離原來的軀殼。
小劑量K-10不會讓人產生嚴重幻聽幻覺,只是稍微有些重影交疊和不真實的失重感,但精神意識還算清醒。
「感覺怎么樣?」顧天騏將針頭拆下扔進垃圾桶,「這里只有二十微克,理論上是不會有太大的生理不適,但畢竟每個人的體質都不一樣。」他觀察了一下蘇仰的表情,興致盎然地說,「看來你對K-10還是挺敏感的……不過沒關系,我們循序漸進,我怕一次一百微克,你會直接瘋掉。」
「你不就是想讓我發瘋,都走到這一步了,還有什么循序漸進的必要?」蘇仰問。
「當然有,我是在幫你找回真正的自己,你要慢慢體驗這個過程。」顧天騏在房間里轉了一圈,然后用飽含深意的眼神看向蘇仰,「你聽過巨人與樹的故事嗎?」
「從前有一群巨人族,他們以農耕狩獵為活,所以每天早晨巨人都會向太陽禱告,祈求天氣晴朗,五谷豐收。直到某天,一個巨人在森林里發現了一棵長滿椰子的神樹,每摘一個椰子,又馬上長一個新的出來。他們以為這是太陽神賜予巨人族的禮物,于是悉心照料神樹,不到半年,神樹就成為整座森林里最高最大的樹。它一直長、一直長,長到遮天蔽日,把太陽也擋住了。至此以后,巨人族沒有白天,他們種的蔬菜全死了,巨人長老覺得神樹危害他們安全,所以下令斬斷神樹。巨人族合力鋸斷神樹,好不容易重見天日,可這份喜悅維持不到一天就破滅了,因為他們發現神樹重新生長,而且速度非常快,用不了多久又會把天空遮起來。這時,一個巨人說,如果想讓神樹停止生長,必須拔掉它的根。」顧天騏像在給小孩講睡前故事,末了還要拋出一個問題,「你猜之后發生了什么?」
蘇仰沒說話。
「之后巨人族開始翻泥挖土,想要找到神樹的根,但他們發現,樹根早就布滿了整片森林,甚至整個國家,在深不可見的地里肆意生長。如果要拔掉樹根,那么整個國家都會崩塌,走向毀滅。」顧天騏一拍手,津津有味地說,「其實人和樹都一樣,總有些藏在地底看不見的根,你之所以能站在陽光下,全靠它支撐你,它是你的一部分。」
「結局呢?」蘇仰努力笑了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輕松,「你的故事聽起來還沒說完。」
「結局啊……結局我想不起來了,你就當這故事爛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