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程翊時常在深夜將醒的時候體驗墜落的感覺,四肢發沉,腦袋發飄,整個人被失重感包圍,身體不停地往下墜,心臟像總是遲鈍了半步,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不是什么愉悅的體驗。所以他每次醒來的時候都會告訴自己,哪怕以后活不下去了,也千萬別跳樓。
但世事總是不如人意。
程翊被人薅住衣領的時候,只覺得衣擺被扯起來,半截腰露在這樣的寒夜里,涼颼颼的。
身體被迫摔過矮圍墻,天旋地轉的失重感涌來,程翊下意識地在空中撈了一把,竟在倉皇之下一把抓住了天臺沿上那排不足一公分的鐵護欄,緊接著身體重重地摔在炙熱的外墻上。
剛剛擦著天臺邊那截圍欄蹭過去的后腰處火辣辣地疼了一片,不知是擦傷了,還是被蔓延上來的大火燒灼的。程翊蹙著眉頭倒抽了一口涼氣,還沒等他一口氣吸進肺里,喉嚨里一陣辛辣的刺痛,撲著熱浪的烏煙裹著風騰騰上升,嗆得他眼淚縱橫,幾乎睜不開眼睛。
耳邊在風中呼呼燃燒的響聲里夾雜著乍起乍落的爆裂聲,遙遙聽到教學樓方向傳來的吵喊。程翊的呼吸逐漸變得艱難,他的喉嚨細微艱緩地動了一下,臉頰被噴涌的熱氣蒸得滾燙,后背被一只堅固的大手牢牢攥住,拖著他下墜,程翊全憑借著本能死死抓住圍欄,衛衣領口將他脖間勒出殷紅的勒痕。
大腦缺乏氧氣以及周身彌漫的黑霧使得他本就模糊的視線愈發暗淡下來,他隱約感覺手中緊抓的護欄輕微地搖晃了一下,風煙太大,程翊不住低咳,身體隨著咳嗽時的抖動掛在外墻搖搖欲墜,一邊漫無目的地想著,這欄桿是不是不符合規定?剛剛好像還看到欄桿上的斑斑銹跡,他會不會感染破傷風?
為什么會突然升起這么濃的煙,是樓下是著火了嗎?隊里那邊情況怎么樣?
晏向辰會不會生氣?怪他又擅自脫離行動,把事情搞砸了?
……時轍那個混蛋到底跑哪兒去了?
程翊被煙熏得緊緊擠著眼睛,一邊覺得自己也是個神人,命快都沒了還有時間操別人的心。
抓著他的衣服拖他下墜的那東西爬上他的背,細長的胳膊從背后勾住他的脖子,雙腿圈住他的腰,將整個身體攀附上來,如同一塊冰冷堅硬的巨石壓在他的背上。
太重了。
程翊出汗的掌心打滑,被身后那東西一壓,險些脫手,好在體內強烈的求生欲望驅使著他緊緊攀住天臺邊沿,才沒能讓自己就這么跟個鬼纏纏綿綿翩翩飛了。
身后的手在他脖子上越摟越緊,程翊被這條靈活光滑的手臂鎖住咽喉,他的嗓音嘶啞得厲害:“你他媽……咳,是不是缺愛啊……咳咳……”
陰冷的吐息徐徐吹在他的耳鬢邊,寒意沁入骨髓,縱使這樣危急的情況下仍是讓程翊厭惡地偏頭躲開。
冰涼的手掌撫上他的臉,將他的頭轉向自己,一道輕細的女聲在耳邊咯咯地笑起來:“看來你真的不像我想象里那么無趣啊。”
程翊緊閉著酸痛難忍的雙眼,咬牙切齒道:“……是要我說,謝謝嗎?”
“不客氣。”女聲聽上去十分愉悅,她壓著程翊的肩膀,冰涼的手掌貼著程翊的胳膊游上去,搭在程翊攀在天臺邊緣的手背上。
“反正,你也沒命活了。”
陰惻惻的聲音飄進耳朵里,程翊心中一驚,覆在手背上的手倏然發力,手指摳住程翊的指頭朝外用力一掰,程翊早就耗盡了力氣,全靠吊著一口氣硬撐,這下算是徹底脫力,手指狠擦著粗礪的天臺邊沿剮下來,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傾倒。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聲音在耳邊炸開——
“咣當——”
原本松動的護欄被徹底撞落下來,擦著程翊的額角劃過,他灰蒙模糊的視線里糊上一層溫熱黏滑的紅色稠液。程翊聽到自己手腕處發出一聲骨節錯位的脆響,緊接著,難忍的劇痛順著手腕蔓延上來,疼得他整條手臂瞬間沒了直覺。
“抓住!”
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程翊因氣管中辛辣刺激的痛感而呼吸不暢,大腦持續處于缺氧狀態使得他雙眼眩暈,他抬起頭,被煙霧刺激的無法抑制的淚水與不時流淌進眼中的粘稠血液混合在一起,他只能艱難萬分地將眼睛瞇出一道細縫,看向烏瘴籠罩之中,仍有皎月鑲邊的身影。
程翊看不清他的臉,卻能從自己缺乏直覺的手腕上感受到時轍的緊張,時轍半個身子探向矮圍墻外,雙手死死拖住他的胳膊,聲音里是程翊從未聽過的慌亂,甚至連聲線都穩不住:“抓緊我。”
程翊的另一條胳膊被背上趴著的女孩死死按住,女孩把頭靠在程翊后頸,一頭烏黑的長發隨風飛揚,嗆人的濃煙像是對她沒有任何作用,她抬起大大的眼睛,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時轍。
時轍頸側青筋暴起,一手抓住程翊的手腕,用另一只手抓住程翊右肩的衣服,他緊蹙的眉宇間透著嚴峻與強壓之下的鎮靜,雙手同時發力,拼盡全力才將人拉上來一些,一口氣還沒敢喘出,就被程翊背上的女孩輕而易舉地拽了回去。
“哈哈哈哈……”女孩惡作劇成功般地瞇起眼睛笑了起來。
時轍緊咬著槽牙,用力再度將程翊往上拽,而程翊背上再度猛墜下的力道將他往前扽了過來。時轍的膝蓋狠狠磕在圍墻上,手滑了一把,程翊的手腕倏地從他手中脫落,只剩下一只左手抓在程翊的肩頭:“把手給我!快!”
程翊嘗試著將垂在身側的手抬起,奈何脫臼的手臂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用不上半點力氣,他悲哀地吐了口氣,仰頭凝視著時轍側臉與下顎因過度用力而繃出的鋒利弧線。
時轍臉色蒼白得幾乎看不見血色,前額的黑發早被汗水打濕,黑煙滾滾彌在周身,他俯著的身體半懸在空中,單單只靠著一只膝蓋卡在墻邊。
衣料扯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時轍又將身子往外探出更多,毫不顧慮自己的安危,伸手去夠他的胳膊。
……好危險。
程翊張了張嘴,火燎般的喉嚨里卻吱不出聲音。
但時轍還是看懂了。
——放手吧。
空氣里的焦油氣味緩緩從他身邊褪去,周身仿佛陷入了那場在他夢里反復出現的,帶著微腥與陰涼味道的暴雨。
他手上的力道越重,眼前彌著霧氣的身影越是遙遠,耳朵里嗡鳴著,大腦里的聲音卻像夢魘一般如影隨形,清晰而真切。
「小轍,放手吧。」
時轍垂首盯著程翊,纖長的眼睫漆黑濕潤,眼眶漲得通紅。
他極力控制著顫抖的嘴唇,啞著嗓子說:“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