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此刻,樓下密閉的辦公室里,打翻的燭火點燃了厚重的亞麻窗簾,火舌瞬間躥起了半米多高,幾乎瞬間就將旁邊的實木書柜熏出焦黑的顏色,跳動著熾烈火苗不費吹灰之力便吞噬了書架,布料,紙頁,連同塑料,房間內的一切都成為了可怕的燃料,赤紅的火焰向四處蔓延,濃煙滾滾而起,無處驅散,在房間里擴散開來。
“咳、咳咳——”
唐敏被這股濃烈刺鼻的氣味沖醒,俯在地板上劇烈地咳喘起來。她掌心下的地面上帶著滾燙的溫度,視線也早被濃煙蒙上,唐敏被嗆得眼淚不止,她捂住口鼻,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弓著背腳步蹣跚地往門口去。
手剛觸碰到門把手,忽然聽到身后微弱的咳嗽聲。
“咳,咳……小敏……小敏?”
唐敏聽到這聲呼喚,身體僵住,鼻間一瞬間酸楚難忍,她胡亂抹了把糊了滿臉的淚水,沒有絲毫遲疑,慌忙轉過身朝辦公桌后跑去:“爸,爸你怎么樣?”
唐振華俯在桌上,臉色憋得紅紫,呼吸急喘,他費力抬起胳膊抓住唐敏遞過來的手,被唐敏扶著坐起身,卻因為長時間的缺氧頭暈得厲害,剛一起身便又跌回椅中去。身后沿著書柜蔓延過來的火勢漸高,熊熊烈火中不時發出“霹靂啪啦”的聲響,唐敏百般焦急,雙手抓著唐振華的肩膀用力往上拽,她身材纖瘦,架起一個體重比他起碼重上兩倍多的男人又談何容易,兩人幾次嘗試都沒能將唐振華從椅子上拽起來:“爸,起來,你起來啊爸……”
唐振華在她的手上用力握了一把,掌心干燥柔軟,被煙塵熏黑的臉上淚痕斑駁:“小敏,咳……你快走,不要管爸爸了……”
“你說得什么話!我怎么能不管你!”唐敏彎腰抓起唐振華的胳膊搭在肩上,用盡了全部力氣將他扛起,搖搖晃晃地拖著人朝門口走去。
周圍的氧氣在烈火燃燒中變得愈發稀薄,唐敏的呼吸也變得格外困難,唐振華咳嗽時肥胖的身體不住抖動,唐敏好不容易保持好的平衡很快在他止不住的咳喘中坍塌,手臂倏然脫力,被唐振華拖倒在地上。
唐振華吃力地將手搭在唐敏的手背上,眼淚順著眼角流淌,在焦黑的皮膚上劃出一道道淺色的印子:“敏敏,爸爸對不起你……讓你受委屈了,這么多年,爸爸該死……”
唐敏跪在地上,眼睛被濃煙熏得睜不開,也很難再用上力氣,只能一個勁搖頭:“沒有,你沒有,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唐振華閉了閉眼,低低地咳嗽了幾聲,伸手推了她一把:“走吧。”
辦公室的下門縫里煙霧不斷向外飄散,苗鈺皺眉,握住滾燙的門把手,用力擰動,門鎖發出“咔噠”的聲響,卻沒開。
門上了鎖,不知是從里還是從外。
緊跟上來的晏向辰一把抓住苗鈺的胳膊,毫不溫柔地將她扯到面前,瞪著眼睛吼道:“你他媽聾了嗎?我叫你沒聽見嗎?”
跟在后面跑過來的唐寧剛停下來喘了口氣,便被走廊里的煙霧嗆得一陣咳嗽,她順手扶著墻壁咳了幾聲,發覺手心下的溫度不對,忙按住正在問責的晏向辰:“老大,你摸墻。”
苗鈺繃著臉,神色嚴峻,指著緊鎖的辦公室門,言簡意賅:“著火了,有人。”
晏向辰早就注意到這股異樣的濃煙,他拿起手電筒照了照門上掛著的校長辦公室的牌子,迅速把手里的手電塞進唐寧手中,抬腳便朝房門用力踹過去。
房門紋絲不動。
晏向辰又猛地踹了幾腳,唐寧站在旁邊抿了抿嘴,表情有些復雜,憋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說:“晏隊,你說那個王崢,有沒有可能在里面……”
“你見過反派沒達成目的先自焚的嗎?”晏向辰抓住門把手用力旋動,緊著眉頭罵道,“操,這鎖是他媽什么牌子的,改明兒得給我們處里也換一套。”
辦公室里面發出很輕的砸門聲,隔著門板傳出的聲音微弱沉悶:“救……救命……救救我們……”
晏向辰很快就聽出里面是唐敏的聲音,他一邊拽著門把手使勁兒別鎖,一邊問:“里面還有誰?”
“咳咳,就,只有……我和我爸……”
“你爸?”晏向辰的眼神一凝,他盯著門框看了一圈,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是我爸,那個、那個東西不知道去哪里了……王崢也不見了,他放了火,想燒死我們……”
晏向辰扭過頭,就看到苗鈺正從不遠處的儲藏室里拎出一把圓錐錘,鐵錘足有成年男人一個錘頭大。
苗鈺把錘子遞給晏向辰,問唐寧:“立羽呢。”
從找到苗鈺開始,一刻沒停的晏向辰這才注意到身邊少了個人,他掄著錘子用力在門把手上砸下去,蹙眉道:“這個程翊……”
門把手總算被他“咣當”幾下砸松了,他一把拽掉搖搖欲墜的把手,沖里面喊:“讓開。”
晏向辰抬腳用力將門跺開,熱浪與濃煙迎面撲來,好在三人有設防,早早捂住了口鼻,才沒被這股刺激的氣味嗆出好歹。
唐敏脫力趴在門邊的地板上,身體像是一只煮熟的蝦子,裸露在外的肌膚通紅滾燙,唐寧和苗鈺連拖帶拽將人薅出辦公室。
她的臉浮著一層黑色的煙塵,往日里柔順漆黑的長發也被火燎得毛躁,狼狽至極。
“救……救我爸……”
唐敏甕動著脫水干裂的嘴唇,嗓子嘶啞得幾近失聲,直到看到晏向辰扛著唐振華沖出火海,這才閉上了雙眼,徹底昏過去。
而天臺上的情況也不容樂觀。
不知從何處沖上來的煙霧裹在風里,程翊嗆得猛咳起來,拿著槍的手跟著肩膀抖動起來。他抬起手背抹了抹嘴,眼眶到眼尾慢慢暈出深紅的顏色,噙在眼眶里的水汽盛著銀白的月光,眼睫也濕潤起來。
擔心,氣憤,也委屈。
三種情緒在心頭交織纏繞,讓程翊心中五味雜陳,他紅著眼睛看著不遠處表情微愣的時轍,發覺自己又實在生不出半點責怪的情緒,只好沉沉地吐了口氣,往前走了一步:“轍啊,你過來好不好,他不是人……”
時轍的眉宇間緊出一道淺淺的溝壑,眼神似是躊躇,又不太能夠確定,卻已經微微朝前邁了一步過來。
“你才不是人呢!”那人一把拽住動搖的時轍,瞪著眼睛說,“你他媽全家都不是人!”
——演得還挺像,程翊十分絕望地想。
他苦笑了一聲,一邊試探著往前,一邊迅速在腦子里收集關于時轍的回憶,連鐲子都知道,還有什么可以證明自己才是真的?程翊可悲之下苦中作樂地想,今天恐怕是他遇到過最魔幻的一天了——世界上應該再找不到第二個需要向自己男朋友證明自己是自己的人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瞞了你什么嗎?”程翊拿槍的手放了下來,直直地看著時轍,“本來想著在今天的事情結束以后再告訴你的,又擔心會影響你高考,想著要不要瞞到你考完試……”
時轍的眉頭越蹙越緊,不著痕跡地掙脫被身后人拽住的手臂。
“但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證明我才是我了……”程翊余光卻時刻匯集在他身后的人身上,那人掩在時轍身后,臉上兇相畢露,二人隔人對視的眼神中暗潮洶涌,程翊收回目光,目光凝在時轍臉上,沉吟片刻,低聲開口,“我曾經跟你說,我是因為叔叔工作調動才轉學過來,是騙你的。在老樓你遇到我來找我那次,我說我是個冒險主播,也是騙你的……還有前段時間,你幫我慶祝的十八歲生日,也是假的。”
程翊濃密的眼睫微垂下來,掩住眼中流露出的失落,下意識用握著槍的手去觸碰左手腕上那個被自己體溫暖熱的銀環。
他用指腹輕柔地摩挲著銀環光滑的表面,輕輕抿了抿嘴:“但是禮物你都送出去了,不會再要回去了吧?”
時轍的眼皮細微地抖了一下,他張了張嘴,看著越靠越近的程翊,聲音低沉:“程翊……”
那人見他靠近,抓起時轍的手臂,神色戒備,時轍下意識想要躲開他,卻被他抓得更近了。
“我今年二十二歲,如果沒有來柳城,現在應該在首都人民警察大學準備畢業論文——這也是我為什么之前想讓你A市的原因——只是不知道你現在知道了,還想不想和我在一起了……”說到最后,程翊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來,“我跟你說了很多謊話……”
他愈是靠近,斂魂上發出的白光愈是明亮,他余光瞥見,心感詫異,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亮的光。斂魂震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像是如同主人一樣壓抑了某種情緒,在沉默中慢慢累積,正在瘋狂地尋找一個宣泄口。
時轍還擋在前面,他沒有辦法允許自己出現任何失控的可能。
“有些我自己都快想不起來了……”程翊的腳步在兩人幾米外的距離停了下來,“那天晚上,我生日那天,我說我好像有點喜歡你,也是假的。”
那人站在時轍身后,一邊拽著時轍向后退步,一邊微瞇起眼睛,目光如炬地盯著不遠處的程翊。
面前的兩人明顯已經靠近天臺邊沿,身后是上涌的滾滾濃煙,程翊強壓住自己強烈的心跳,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不是有點,是非常。”程翊說。
“我非常,非常,喜歡你。”
時轍的表情微怔,冷白的月光與烏泱泱的濃煙在他身前背后映出兩道鮮明的色彩,程翊慢慢往前一步,朝他伸出手:“乖,過來。”
時轍掙開身旁人的手,那人臉色陡變,就在時轍抬腳朝他走來的瞬間,程翊在昏暗的視線中清楚地看到一道寒光閃過,那人幾近慘白的臉上勾起一個陰陰的笑容,手中尖銳的匕首猛然朝時轍捅去。
程翊的瞳孔驀然收縮,驚聲大喊:“小心!”
時轍的反應很快,一個閃身躲開匕首,抓住那人的手臂,將他的胳膊絞在身后,頭也不回地朝程翊喊:“開槍!”
程翊幾乎是在他的話開口那一剎那,下意識將槍口對準那人的心臟,二話沒說扣動扳機。
子彈從槍**出,泛著瑩白的光芒,夜色中劃出一道耀眼的直線軌跡——子彈精準地嵌入目標心臟。
被時轍扣住那人面目猙獰地朝著程翊發出一聲低吼,那道在心口驟亮的光芒迅速流淌進四肢百骸,白光愈漸強烈。
一道刺眼的光芒閃過,眼前的世界從驟亮到陡暗,時轍的懷中已經空無一人。
程翊緊繃的神經總算松懈下來,他將仍在余震中的槍揣回后腰的槍套里,幾步朝時轍跑去,貼進時轍懷里那一刻渾身像脫了力,雙腿一軟,險些原地跪下來。他的前額冷汗密布,張開嘴大口呼吸著,卻因為嗆了煙再度咳嗽起來。
“你他媽,咳咳……我不是說了讓你,在原地不要動嗎!”程翊氣急,抬手一拳捶在時轍胸口上,“你亂跑什么啊……咳……害我這么擔心你!”
時轍的神色卻是出乎意料的冷漠,程翊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臉,滿心氣憤在剎那間褪了個干凈,心里忐忑起來:“你……是不是生氣了啊?”
時轍不語,垂著眼睛看著他,目光幽深,不見波瀾。
程翊慌了神,連忙抬手討好地揉了揉他的胸口:“是不是打疼了?對不起我太著急了,我錯了哥哥……”
話還沒說完,程翊的頭皮一乍,冷汗倏然沁上了后背。
——時轍為什么,沒有心跳?
程翊的手僵住,這才猛地意識過來,貼在后腰的斂魂不是余震,而是——這不是時轍。
在這個驚悚的想法冒出來的瞬間,程翊的手已經探向身后,卻還是晚了一步。“時轍”面無表情地抓住他的外套,狠拽一把,帶著程翊向后仰身——
從天臺翻出的那一刻,程翊連反應都還沒來得及作,腦子里就只剩下一句話。
合著我剛才那番推心置腹的話是在浪費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