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七年,長風(fēng)嘯遠(yuǎn)。
天色微暗,周身疲乏的徐盛至遠(yuǎn)來客棧(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遠(yuǎn)來亦“緣來”),店小二出迎招呼,安頓好馬匹,不禁問道:“這位公子好生俊俏,想必是去大同?”徐盛笑著點點頭:“不錯。小二,來兩個小菜,一壺好酒。”他拍了拍塵土,正欲坐下,只聞東邊那桌,一女子喊道:“這是什么酒,一點味兒都沒有?小二!小二!”她身旁,一紫衣女子制止道:“算了,喝酒誤事,多吃些菜。”那女子只好作罷,嘻笑道:“好好好,我依你。”她一抬頭,不禁與滿臉驚訝的徐盛一番對視,徐盛急忙移開視線,只見那女子一臉不屑:“哼,沒見過美女喝酒嗎?”
酒菜恰至,徐盛問道店小二:“小二,請問此地離大同還有幾里?”小二抖抖肩,回道:“也就三十里地兒。”他面帶微笑:“客官一看就不是山西人士,也不像是經(jīng)商的,不知是來走親還是訪友?”徐盛騙道:“小妹遠(yuǎn)嫁大同,已許久未見。”店小二道:“原來如此。大同是九邊重鎮(zhèn),令妹遠(yuǎn)嫁到此,想必十分思念父母兄長的。”徐盛點點頭。
此時,只見后桌一男子問道小二:“小二,大同府治于山西行都司,屬九邊重鎮(zhèn)之一。九邊重鎮(zhèn),那余下八鎮(zhèn)又是何名?”小二搖頭不知,那人喝起酒,搖頭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世人蒙蔽,皆因如此啊。”徐盛看他眉清目秀,一股子書生氣,不禁一笑,緩緩道:“圣人有言:知之為不知,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徐盛寡陋不才,想請教請教公子。”那人起身,作拱手禮,徐盛還禮。原來,此人名叫章涵,山西大同人士。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久。
“徐兄擔(dān)心之事,我亦同愁啊。如今邊防松弛,百姓恐苦交加,怨聲交迭。”章涵嘆了一聲氣:“唉……可韃靼騷擾延綏諸邊,絕非嘉靖一朝之事。”徐盛問道:“章涵兄,可否細(xì)言?”章涵抿了一小口酒:“你也知道,元末明初,太祖將蒙古逐出中原,建都于南京。而末代皇帝元順帝妥歡帖睦爾既沒有戰(zhàn)死,也沒有自殺,而是率領(lǐng)著王族和所剩的軍隊撤退到了蒙古高原。他們在漠北草原依然維持著自己的統(tǒng)治,并且堅持元朝國號,與我大明長期并存而立,互有攻伐。”徐盛輕輕點著頭:“嗯。”章涵繼續(xù)道:“當(dāng)然,太祖是想徹底消滅北元的。記得洪武五年,徐達(dá)將軍率軍攻向哈拉和林(哈拉和林可是權(quán)力和榮耀的象征,一旦被攻破,整個帝國將徹底坍塌),攻向黃金家族的大本營……一路勢如破竹,終因戰(zhàn)線過長,后援不濟(jì),受阻于土拉河畔。”徐盛敬章涵一杯,不禁道:“必是上天不愿殺戮沉孽,生靈涂炭。”章涵搖搖頭:“徐兄,那北遷的蒙古人若能一改殺掠之習(xí)氣,也不辜負(fù)上蒼憐憫。可是,唉……”徐盛道:“章涵兄,民為國本,這蒙古人不安于經(jīng)濟(jì)之道,卻覆著一身殺掠之氣,這是為何?(后文鋪墊)”
這時,店小二又端來一壺酒,對徐盛一笑:“也許只有他們的長生天知道嘍。”徐盛對小二一笑,只見小二問道章涵:“這位公子,公子博學(xué),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公子。”章涵道:“請講。”小二撓撓頭:“為何大伙都稱蒙古人為韃靼?”章涵道:“若是細(xì)說,怕是幾日都講不完。粗粗來講嘛,太祖伐元后,幾經(jīng)變遷,到永樂初年,蒙古分裂為韃靼和瓦剌兩大部,雙方鏖戰(zhàn)不休……至正統(tǒng),瓦剌部崛起……到弘治,韃靼部的達(dá)延汗統(tǒng)一了蒙古各部,勢力大增(漸往來河套,出沒為寇)……正德末年,達(dá)延汗一死,蒙古各部又分崩離析。如今,韃靼的勢力又興盛起來,不斷率其部眾騷擾延綏諸邊。”小二點點頭:“難怪沿邊軍民以韃靼相稱蒙古人。”
酒過三巡,章涵不禁一笑:“大同不比江南水鄉(xiāng)——處處溫柔,處處多愁。可時間一久,徐兄必會喜歡大同。”徐盛一笑:“章兄何出此言?”章涵道:“到時便知。”一旁,小二一臉興奮,問道徐盛:“公子可知大同三絕?”徐盛搖搖頭:“不知。”小二道:“‘薊鎮(zhèn)城墻’,‘宜府教場’,還有‘大同的婆娘’。公子年輕氣盛,若有雅興,可往凝香樓一探吶!”
只聞一女子道:“姐姐,這男人吶,天生不是好東西。狗嘴里從來吐不出象牙,若是幾條狗湊在一起,還會掙著吃大糞。”杯中酒一飲而下:“讓人作嘔!”她身邊,一身襲紫衣的女子對眾人尷尬一笑:“二想,你喝多了,少說幾句。”只見店小二一臉不屑,不禁道:“兩位公子,請見諒,丑人多作怪,丑人多作怪。”二想聽后,猛下一杯酒,疾步上前將店小二一把撂倒:“再說一遍試試,信不信本姑娘把你舌頭給割下來!”徐盛見狀,上前行禮致歉:“姑娘,這位姑娘請息怒,他只是一時失語,才有冒犯。還請姑娘高太貴手。”章涵亦道:“還請姑娘請高抬貴手。”二想瞪了眾人一眼,只見章涵輕聲道:“高……高抬貴腳。”二想叉著腰,氣道:“好啊,可以饒過他。可是,這舌頭嘛,必須割了。”
紫衣女子急忙上前,勸道:“二想,別傷著人了,還不收手。”她輕輕拉了拉二想:“二想!”二想一臉不愿,卻還是放開那嗷嗷喊痛的小二,怒道:“看在我姐姐的面兒上,今兒饒過你了。若有下次,本姑娘一定。”她怒視著章涵與徐盛:“還有你們!”章涵與徐盛一臉無奈,紫衣女子上前致歉道:“兩位公子請見諒……”章涵向紫衣女子做禮道:“在下章涵,這位公子是徐盛,請問姑娘芳名是?”紫衣女子回禮道:“小女子青兒。”
幾人一番相談。“原來兩位亦要前往大同,若不嫌棄……”章涵還未說完,二想立馬道:“嫌棄。”章涵不言,青兒微微皺眉:“章公子,二想性直,你莫要介意。”一旁,只聞徐盛一笑:“二想姑娘直爽,章兄怎么會介意。”章涵道:“當(dāng)然不會。”他心思道:“如此剛烈的女子,我豈敢介意。”
一抹清風(fēng)、一盞清茶、一曲琴聲、遠(yuǎn)山如是。章涵請茶道:“兩位姑娘,這是客棧的云山茶。章涵先飲一杯,略表歉意。”徐盛笑道:“章涵兄,如你這番賠禮謝罪,我可是第一次見。”章涵道:“誒,徐兄,當(dāng)求一個雅字。這一瓣綠色,一弘清香,青瓷白盞。”一旁,青兒笑道:“古人說‘茶禪一味’,看來,章公子已陶醉于清雅,是否體會到了禪意玄機(jī)呢?”二想嫌棄道:“想必平日,是滴酒不沾的。”章涵撓撓頭,愧然一笑:“不勝酒力,幾杯就倒。”
幾盞茶畢,青兒問道:“先前聽兩位公子談及戍邊之事,小女子疑惑。兩位公子是否認(rèn)為,如今延綏諸邊之勢皆為韃靼之過?”徐盛道:“韃靼入塞虜寇,殺掠吏民,無惡不作,人皆恨之。”章涵道:“嘉靖八年,虜入大同塞,掠井坪、應(yīng)、朔,百姓死傷無數(shù);嘉靖九年,虜入大同塞,四路殺掠吏民,遣將出京營兵御之,虜?shù)美ィ患尉甘荒辏斔鞊硎f騎入寇,大同危機(jī),百姓流離失所;嘉靖十二年冬十月,虜唆使大同軍復(fù)叛,殺總兵官李瑾,代王奔宣府……大同百姓居無寧日,流離失所,苦不堪言。”他對青兒道:“世間之事,對錯難說。可看邊民疾苦,就在眼前。”青兒嘆了一聲氣,陷入了深思。
徐盛雙眉緊蹙,沉聲怒道:“戍邊之將,竟如此不堪!”二想抿了抿茶,喊道:“小二,還是給我來一壺酒吧。”徐盛也放下茶盞,心中甚是郁悶,對二想道:“多來幾壺,我陪你喝!”
少頃,青兒起身,依扶著竹欄,憂道:“萬事皆有因果,只是,可憐了這兩地百姓。”徐盛道:“朝廷不會坐視不管,邊陲之患也必會安定。”青兒對徐盛淡淡一笑:“徐公子,只怕……唉。”二想打斷道:“你們真是掃興。”徐盛對二想淡淡一笑:“二想,戰(zhàn)爭的殘酷,那種痛,你豈能體會知曉。”二想湊近徐盛,反問:“難道你知道?”徐盛道:“早些年,南方平叛流寇之時,我見過太多,太多的妻離子散,無可奈何。”青兒道:“若不是逼得無路可走,他們?nèi)绾螘䴗S為流寇。”
“徐兄來大同,想必不是探親的吧?”章涵笑道,二想問道章涵:“你又如何見得?”章涵笑而不語,蘸著茶水,在桌面描了一個“兵”字,徐盛道:“實不相瞞,徐盛一路奔波,正是要去云川衛(wèi)。”章涵對青兒道:“以徐兄的身形步法,還有眉宇間憂國憂民的氣息,一看就不像尋常走親之人。”只見二想上下打量著徐盛:“怪不得張口閉口不離‘家’‘國’。”徐盛一笑:“眾位,先前有所隱瞞,實屬無奈。”他對二想一笑:“你還小,有些事兒,等你長大些就明白了。(戰(zhàn)爭之殘酷)”二想面露不悅,不耐煩道:“最煩你了徐盛,我只是長得可愛,哪兒小了。”她扭過頭,微微生氣。
一縷清風(fēng)吹過,二想望著遠(yuǎn)山:“看你們一個個憂國憂民,真是好累啊,我才不想活得那么累。”她長吸一口氣,顯得十分輕松:“有些事兒呀,你再怎么想都沒有用,不如灑脫一點。等我老了,定要在那山清水秀的江南結(jié)廬隱居,從此不問江湖世事。”徐盛見她灑然蕭逸,不禁羨然一笑。
獨酒乏趣,二想故作生氣,來到徐盛身旁:“剛剛你惹到我了,我現(xiàn)在很生氣。”徐盛茫然。二想一手腰,一手舉起杯:“你若是能喝過我,本姑娘就不計前嫌……否則……”徐盛淡淡一笑:“否則,徐盛甘愿受罰。”二想偷笑一聲:“好,那你要說到做到哦。”
第二日,晨曦未露,夜色依舊。房內(nèi),飄過一陣輕柔的步伐聲,徐盛微微睜開雙眼,只見一黑衣人在房內(nèi)信步走動。徐盛一驚,從床上猛然躍下:“大膽毛賊,意欲何為?”只見他握劍而起,破窗而出,朝黑衣人追去。
一番追逐,至一黑竹林,四方格外清幽。黑衣人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與徐盛交起了手,幾個回合后,不禁被徐盛擒住。那黑衣人求饒道:“咳咳,咳咳……饒命,你弄疼我了!”徐盛掀開黑衣人的棉紗,不禁訝然:“二想,是你。”二想一臉怒氣:“看你一表人才,怎么也是個粗人,當(dāng)真不懂憐香惜玉嗎?”徐盛放開她,一臉嚴(yán)肅:“胡鬧!”二想嘻笑道:“本姑娘高興,來你房里轉(zhuǎn)轉(zhuǎn),又有何礙?”徐盛斥道:“你是個大姑娘,姑娘家怎能隨隨便便出路男子房室。”二想笑道:“原來,你在意這些。哈哈哈……本姑娘都不在乎。”她長呼一口氣:“說實話,本來只想來嚇你一下。沒想到,你卻對我拔劍,我真是福大命大哦。”
話音未落,只見暗器襲來,徐盛一陣閃躲,閃躲之際,與二想一番對視,暗自道:“好輕盈的功夫。”緩過神來,她已不見了蹤跡。不遠(yuǎn)處,飄來二想之聲:“徐盛,我可不叫二想,我叫閻三娘,你喝不過本姑娘是要受罰的哦。我先走啦,有緣再見哦。”徐盛不禁納悶:“閻三娘?你……究竟是何人?”
稍晚些,徐盛剛踏進(jìn)客棧,只見店小二捂著肚皮,大笑道:“徐……公子,你……你這是去哪兒了啊?這……這……”徐盛皺眉:“你……為什么盯著我笑?”小二拿來一面鏡,徐盛一照,不覺一驚,小二笑道:“涂得跟鬼畫符一樣。”徐盛搖搖頭:“定是二想所為。”再問小二,方知二想與青兒早已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