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鈺覺自己如墜霧中。
放眼望去周遭都是云霧, 濕漉陰沉,讓他無端地想起黑武士鐵蹄踏過的穎都。那個穎都中什么都沒有, 只有無盡的徨惑迷惘,他曾附在順德帝的身上進入這里,亦在這里初識了舒無畏。
“有人嗎?”
他在濃霧中摸索著大叫。
“我該如何離開這里?”
“這里沒有其他人, 只有你自己。”
濃霧中一個冷冷聲音。溫鈺轉頭,看到一人如雪白衣, 恰是順德帝坐在那里。
“哎呀是你!”溫鈺怪叫起來:“你還沒死呀?你看看自己給我留下多少破事兒!”
“可你的突然介入,也將我一生命運改變了。”順德帝郁郁地說:“我本只想做個閑散皇子, 平平淡淡地了此一生。”
“可我要是不介入——”溫鈺很不服氣:“你和更多的穎都人,都被那些蒙面武士宰掉啦!你難道還抱怨是因我介入而被推上帝位么?”
“我不抱怨為帝。”順德帝淡淡回答:“可你如果老老實實地只關閉時空之門不多生枝節(jié), 那人過上一年半載的也就對我淡了, 怎可能在十年后揮軍直入穎都?”
“我……”溫鈺張口結舌,可突然就發(fā)現有哪里不對了:“你怎會知道這個?這件事發(fā)生時,你不是已經消失了嗎?”
“呵。”順德帝輕聲笑起來:“如我的命運被改變一樣, 這個世界的軌跡也改變了,因此你不必太過顧慮……”
他的身軀忽然化作片片飛雪。濃霧消散,溫鈺驟然醒了過來。
“陛下?陛下!”
睜開眼時面前的是青鸞, 月下軒內天光大亮, 耀目的陽光從窗上一個極具動感的——破洞——投射下來。
溫鈺:“……”
這大洞讓他驟然想起昨晚發(fā)生的事;因害怕打擾天子安眠, 御苑的工匠們還沒來得及把破了的窗子換下來呢。
那破洞似乎依稀還呈個鳥兒痕跡, 于是溫鈺問的第一句話便是:“公主找到了么?”
青鸞的回答讓他松一口氣:“找到了。夜半時世子帶公主回來,眼下大家都在外面等著。”
“大家?”溫鈺皺了皺眉。
青鸞解釋:“就是公主、世子、太醫(yī)們,還有——”
他躬了躬身:“還有舒將軍;將軍亦是還在這里。”
嗯, 他還在。溫鈺一直慌亂的心忽就靜下來。他呆呆望著頭頂懸著的帳子,忽然很想叫舒無畏進來,對他說昨夜那些驚訝的驚憾的事,但終究只嘆口氣。
“公主現在如何?”他轉頭問。
青鸞稍一猶豫:“就是眼睛紅腫些,其他沒看出有什么異樣的。”
“哦……”溫鈺靜了片刻,嘆著說道:“你出去告訴公主,朕已醒來,改日會去向她賠罪,請她先回望月樓,朕也還要再歇一會。”
翎雪兒依舊是惦記著他的,即便他夜里干了那樣的混事。知道他沒出息地又昏過去后,她依舊一整夜地等在那里。想到這里溫鈺更是內疚,也更害怕見她。
沒想到青鸞卻搖一搖頭:“陛下還是先莫歇息。世子說了,他有很重要的事要與陛下談,囑咐臣待陛下一醒來就到外面通報。”
啊啊,難道是公主告訴了他自己要悔婚的事,然后陸桓楚要搬出一大堆家國天下的理由做說客?溫鈺不由扶額。但這事逃是逃不過的,他只得點頭說道。
“好,你且請世子吧。”
于是世子進來,在溫鈺身旁坐下說道:“臣與陛下,已好多時候不曾靜談;臣亦不想擾陛下清靜,在陛下剛一醒來就打攪陛下。”
“世子太客氣了。”溫鈺苦笑:“世子既然有話,就請直說吧。”
陸桓楚單刀直入:“陛下可知昨夜在月下軒中見到的,那個臉上生鱗的怪物是什么?”
溫鈺沒料到他說的這個,呆了一呆:“朕不知。但它初進來時頂著公主相貌,莫非是什么山野妖魅之物?”他滿心都是與翎雪兒的那些糾葛,一時間還忘了自己行宮曾跑進來這么個東西呢。
“不。大乾的殿宇行宮都被結界籠罩,所有外人妖魅都不可能輕易進來。”陸桓楚否認,隨即才說。
“夜來陛下第一次見到的那個,是公主的青魅。昨夜公主的青魅突然離體而去,臣和公主才連夜趕往行宮。”
原來是這樣……聽陸桓楚口氣,那什么青魅竟像是公主的一部分似的。公主到來后那怪物確實是消失了,后來公主與自己發(fā)生爭執(zhí),臉頰側面也隱隱生出好些鱗片來……
溫鈺的心忽然一揪:“桓楚,青魅是什么?這么個東西在公主身上,對公主可有什么妨礙?”
陸桓楚目視著他:“陛下不先擔心青魅是否妖邪,公主有這么個東西在身對陛下是否有害么?”
“呃?”溫鈺這才明白過來:“桓楚,是翎雪兒不放心,讓你來探朕的口風?”
“是。”世子點一點頭。
“傻孩子。”溫鈺失笑,溫和地對世子說:“你告訴翎雪兒,朕不會對她心生顧忌。若那是她不小心沾染的邪氣,朕便命巫者為她辟邪;若那是她自己的東西——她也依舊是朕的妹子。”
“只是……”他接著頓了頓:“青魅究竟是什么,它為什么會出現在公主身上呢?”
這是他第二次問了。陸桓楚也這才回答:“魅是海國人的靈體,血脈至純的王族之魅是青色的。海國人的靈力隨魅流轉,伴血脈傳承,海國的王族甚至可以因青魅有著半神之力——可如果他們失去了魅,他們就完全是一個凡人了;靈力盡失羽翼凋零,余生再無法回去海上。”
“這樣。”溫鈺稍稍一愣:“魅既是海國人的靈體,為何公主的靈體會離身而去呢?”這是不是就和陸上人的靈魂出竅一樣?
“因為公主早在初到大乾時——”
陸桓楚面上現出些微不忍,好一會才恢復了往常的平靜。溫鈺聽到了月下軒中更漏點點滴滴墜落的水聲。
“——就被當時的大巫下了禁制,生生將她的青魅與軀體剝離,以便于在及笄后能由婚配輕松把青魅轉給大乾的皇帝。”
“什么!?”溫鈺這才真的吃驚了。他是書靈,他知道靈體對一個身懷靈力的種族有多大的重要性。瞠目結舌了好一陣,溫鈺才喃喃地問。
“這就是大乾當初給公主提供庇護所索取的報酬么?她必須把半神之力讓給溫氏皇族,所以不論溫氏的皇帝是誰,她都一定是皇后?”
“是。”世子低聲回答。
“可憐的……”溫鈺嘆息,隨即憤憤地又說:“公主初到大乾不過幼童,海國當時又逢國難,這樣的乘人之危,實在是太過無恥了!”
“陛下一直是這么說的,也因此一直不愿迎娶公主、多年虛置后宮。可此一時彼一時,陛下如今年歲漸長,身體日漸衰竭,天下之動蕩多因為沒有強力的君主——所以時至今日,陛下依舊是不愿獲得神力、迎娶公主嗎?”
呃,你確定順德帝不置后宮是因為情操高潔,而不是因為他本身的取向不同于常人?
溫鈺想笑,卻笑不出來了。
難怪青魅會提前到來,難怪翎雪兒在發(fā)覺青魅離體后會趕著也要求和他行夫妻之禮。青魅是大乾向海國王族索取的一味藥,公主就是那盛藥的人。大乾以皇后之位作為交易,許她榮耀。可她一個出身海國的擁有半神之力的公主,真稀罕做陸上人的皇后么?
他靜靜地沉默了許久。陽光落在地面的金影一點點移過去,一隊小小的螞蟻荷著重量似也在追逐那縷光,溫鈺直看到它們終于背著食物翻出窗去了,才終于說道。
“桓楚,死生有命;朕無意于娶一個并無夫妻之愛的女子,讓她孤單終老、寂寂一生,更不愿讓落入這種命運的人是翎雪兒。”
他對蘭齡公主有異于別人的憐惜疼愛,但這份憐愛和把她娶回家是兩碼事。
“而說到強力的君主……”
溫鈺輕聲道:“桓楚,朕少年時只想做一個閑散的皇子,到如今亦只想做一個閑散的帝王。”
“可帝王之家哪有那么多的想與不想?陛下如是,公主如是,臣亦然——其實陛下莫認為當初是大乾占了海國多大的便宜、公主受如何的委屈,大乾收留公主,其實也承擔著莫大的干系的。”
世子告訴溫鈺,海國的內亂尚未平息,敵對的一派如今仍百般地搜捕公主。海國的大將當時之所以肯訂下這門婚約,也是因為要借大乾皇室的天子氣對公主進行庇佑。若溫氏皇族的天子氣健旺,就可隱匿公主的氣息不被追捕者發(fā)現;若天子氣暗淡,公主被捉回去還不如舍棄青魅、做個凡人……
“是這樣么?”
溫鈺回想起舒無畏所說的、從云端下來百般尋找靖王和翎雪兒的黑武士,默默地又思考了許久,才說。
“朕明白了。”
于是三日后的行宮,仆從們收拾行李,準備著隨同天子返京了。他們已在楓林御苑中停留太久,由春至夏,如今的映月湖中累累已是潔白的蓮朵,帝都的宮殿中也該迎回它們的舊主人。
溫鈺也在月下軒中整理東西,這里有好些舒無畏送他的小玩意,他左看右看也舍不得丟棄。破洞的窗沒有更換,他特意留著,借此提點自己。在他收拾東西的時候,月下軒外忽然一陣笑聲,抬頭看是紅鴆坐在樹枝上。
越女披一頭鴉羽似的長發(fā),腰間銀飾在風中泠泠作響。她不老實地在枝上一搖一晃,溫鈺不由擔心她會不會從樹上跌下來。
“小阿弟。”她唱歌般地說著:“聽說你要走啦?”
“嗯。”溫鈺老老實實地把那些東西包起來:“我要回去了。”
“真可惜呀。”紅鴆大聲嘆著氣:“我聽說九重宮闕最冷最難,以后怕是不能見到你了。”
溫鈺笑笑:“其實還好……這些日子煩勞鴆姑娘照顧;姑娘若想見青鸞,我可叫人留下令牌,姑娘以后可以憑這個進宮去。”
“那可多謝你啦。”紅鴆開心地咯咯直笑,半晌轉一轉眼睛又問。
“小阿弟,聽說皇帝是天下最有權勢最有力量的男人,你封我做公主郡主國夫人好不好?”
“最有力量么……”溫鈺苦笑:“至少現在的我還差的遠吶,并且這個公主郡主國夫人——”
他好奇地打量紅鴆:“公主郡主憑著血緣冊封,國夫人需立有大功,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隨便封的。鴆姑娘想要這些頭銜做什么呢?”
“原來就算皇帝也不能隨意封的呀?”紅鴆苦惱地嘆一口氣,告訴他。
“若我有這些頭銜,身份就與阿澧相當,他家那個老頭子就不會總疑心我是貪圖他家權勢才接近阿澧。”
“這樣。”溫鈺笑了:“若只為這個,朕可以直接為你二人賜婚的,這樣即便是青邑王也不能說什么。”
他隨之有些緊張地又補充:“當然,這得世子也愿意才成。”
“他怎會不愿——呸!誰說了要嫁他的?”
越女大聲說著,頃刻間緋紅了臉。她站起來輕輕巧巧地從樹枝上跳著離去,遠處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笑聲。
“要立功呀?小阿弟我記住了!阿弟你也要多多努力,好好生出自己的力量來喲!”
她朱紅的影子翩翩,如一只漸飛漸遠的蜻蜓。溫鈺眺望她的背影不由莞爾。
“多謝你啦,鴆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經基友提醒,我好像真的踩著了好多雷~
身為一條滿腦子不純潔思想的的老黃瓜(大誤),有很多雷在構思的時候是不自知的~
感謝沒拋棄我的寬宏大量的小天使們(手動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