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靜望向西天,正看到夕陽整個沉落,淡薄的紅霞如水氣暈開,夜色吞噬了另一半天空,迅速掩近。
林思懿長發一甩,發梢纏住邰風天右臂,再擺了擺頭,邰風天已被拖上崖,倒在地上。
阿虎忙撲上去:“邰叔叔,你沒事吧?”
“咳!沒事……咳……肖文靜很好……咳咳!”
“可是你咳得厲害!”
“那是因為……咳…你…你壓著我了……”
林思懿一手抓住阿虎后領,將他整個拎起來朝旁邊丟:“笨蛋,他快被你壓死了!拖拖拉拉有完沒完?快走!”
阿虎摔了個嘴啃泥,罵罵咧咧的爬起來,扶著他的邰叔叔走路,眼下不是吵架的時候,遲些他會要那妖怪好看!
肖文靜站在原地沒有動。
得到真實之眼后,她常能不經意捕捉到別人的想法,先前只有楊慎思不行,現在還有一個人,相識以來,肖文靜從未聽到他半分心聲。
肖文靜瞇起眼,定定的望著他的背影。
楊慎思的話是真是假?除了他,她身邊真的有別人接受了委員會的任務?
暮色被濃郁的夜色覆蓋,星月未現,肖文靜燃起符火,在終極秘境里她玩火玩得越來越熟練,顏色也越來越多,此刻直接變出燈籠般的橘色為眾人照明。
走了接近三個小時,小道像是沒有盡頭,溫度降了下來,山風變得有點冷,貼著山壁前進,石頭的蒼涼從皮膚沁進身體。
邰風天的腳步越來越慢,幾乎每兩步歇一下,不停喘息。
阿虎憂慮地拍撫著他的胸背,轉頭看著肖文靜,神色懇求。
“林思懿,”肖文靜揚聲道:“我們歇會兒吧,等龔少穆追上來。”
林思懿不耐煩地睨著肖文靜,她以為又要聽到熟悉的“蠢物”,卻見她點點頭,向前一指:“前頭像有個洞,進去等吧。”
四人再走幾步,果然見到一個窄窄的石洞,像是山壁上的一條裂縫,洞口僅容一人側身擠進,里面卻很朗闊,像個幾十平米的大廳。
邰風天先坐下,呼呼喘氣,阿虎坐到他旁邊,關心地看著他。
林思懿繞洞走了一圈,沒發現異樣,又鉆出洞去,站在洞口探頭回望。
她的視力似乎比普通人好,但也不至于千里眼吧?
龔少穆那邊離這里沒有五公里也有三公里,山路十八彎,看得到才有鬼!
肖文靜沒好氣的盯著她的背影,長長的頭發垂到腰際,輕輕搖晃。
“咕!”一聲響亮,肖文靜按住自己的肚子,回過頭,那兩人做著同樣的動作。
“林思懿!”肖文靜叫,等她轉過頭來,涎著臉笑道:“我們餓了。”
她立刻回頭,“關我屁事!”
肖文靜早習慣了她的冷言冷語,掛著笑走過去好好教育了她一番,終于讓她心甘情愿去找食物。
回到洞中,阿虎崇拜地看著肖文靜,虎目生光:“看不出你還真有一手,那個兇巴巴的女人居然肯聽你的話!”
肖文靜笑笑,心想,林思懿比趙雁聲可差遠了,你們是沒見過真正的母老虎。
三人靜下心來,靠在洞壁上休息。
阿虎小孩兒心性,坐那兒扭來扭去,一會兒蹦起身大聲道:“我要解手!”一溜煙躥出洞。
肖文靜和邰風天瞧著他的背影,相視一笑。
他笑容未斂,呻吟一聲。
“傷口疼嗎?”他是燒傷吧,也不知道龔少穆怎么治的,外面一點兒看不出來。
“符火是陰火,從內燃到外。”邰風天輕拍胸口,嘆道,“恐怕五臟六腑無一處完整。”
肖文靜同情地看著他,他穿著一襲跟龔少穆很相似的黑衣縮在角落里,燈籠幽暗地照著,一眼看去像極了龔少穆。
幸虧林思懿不在。
他看了肖文靜一眼,又咳嗽起來,一聲接一聲,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空洞沙啞的咳聲像是從殘缺的肺部抖索著擠出來……
肖文靜起身接近他,蹲在他身旁。
右手伸出,輕拍他脊背。
“你——”
雪亮的劍光映上洞壁,細軟如針的劍尖刺入肖文靜前胸!
劍尖沒入半分,肖文靜身向后仰,雙手在地面一撐,借力躍起,一個空翻,穩穩落在洞口。
邰風天像是想追來,剛站起又軟癱在地,右手緊握著劍,大口喘氣。
肖文靜看著他,起碼他重傷未愈是真的。
林思懿從洞口鉆進來,“哼”了一聲:“想不到有人比你還蠢,傷成這樣還不死心。”
他趴在地上,勉強撐起半身,抬眼望肖文靜她們。
“你們……下套……”
肖文靜從領口伸進手,扯出一團布,胸前立刻蔫下去。裝作沒看到林思懿鄙視的眼神和挺胸的動作,肖文靜淡然道:“如果不支開林思懿,制造單獨相處的機會,你不會帶傷出手。我也是賭一把,你太看得起我,也太自信,如果刺我頭臉,我肯定避不過。”
他嗆咳著,慢慢爬起身,手中長劍柔韌的劍身隨著咳聲如花枝般輕輕顫裊。
林思懿盯了他一會兒,問道:“這家伙是誰?怎么看都是普通人,為什么要害你?”
“不知道,”肖文靜道,“我等著他來告訴我。”
肖文靜一瞬不瞬地瞪著黑衣人,他靠到洞壁上,喘氣稍歇,眼眸在橘黃的光照下閃閃發亮。
不知過了多久,他抬頭與肖文靜對視幾秒,“噗哧”一聲笑出來,像是笑得太厲害,伸手揩了揩眼睛,再望向肖文靜她們時,瞳仁已變成陰暗的深灰色。
仿佛一片,永不見陽光的天空。
“現在認出我了?”他柔聲道:“虧我一直想著你,你卻已經忘了我。”
“是你?”肖文靜震驚地拔出槍對著他,道:“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為什么不行?”他笑,收起一條腿,頭倚在膝蓋上,喘息著笑道:“‘聲驅千騎疾’,我是第三關的陣靈,也是從你記憶里挑選出的最可怕的形象,幽靈騎士,夜。”
“原來是蠢物腦子里的蠢東西。”林思懿撇撇嘴,叉腰走出洞,“我沒興趣,你自己解決。”
肖文靜瞥她一眼,知她不想看到那張神似龔少穆的面孔,也不勉強,反正依他現在的情況,她一人足以應付。
肖文靜背倚在冰涼的洞壁上,舉槍對準他,燈籠黃色的光帶來溫暖的錯覺,山洞里異常安靜,讓他的喘息帶著回聲似的空洞。
“夜,”肖文靜問,“真的邰風天呢?”
“誰知道?誰又想知道?”他埋著頭道,“終極秘境的普通人還想要什么好下場?沒有人關心他們的名字,過去,親人,夢想……”
他抬起頭,深灰色的眼眸看不到光澤,卻有一種刻骨的銳利,仿佛劍尖。
“問點實際的問題吧,看在我算是你創造出來的份兒上,我會說實話。”
“……你為什么殺了你弟弟?”
“我弟弟?誰?”
肖文靜想,看來終極幻境制造出來的陣靈是殘缺,反而泰陵里那個傀儡制造的幻境非常鮮活,將她童年時看過的小說里的反派形象變成活人,在她面前殺死了自己的雙胞胎弟弟。
這個陣靈卻沒有那段記憶。
“你不記得了?”她道,“你以前有個雙胞胎弟弟。
“或許有吧。”他倚住洞壁,伸展了下四肢,漫不經心地問:“后來他去了哪里?”
“被你殺了。”
洞里靜了片刻,肖文靜咽了口口水,瞪著他無所謂的面孔,嘴角在笑,灰色的眼眸里卻沒有笑意。
“我殺的?”他摸了摸面頰,勾起嘴角,“也好,我沒興趣看到另一個人長著同一張臉……咳咳咳咳……”
他突然嗆咳起來,肖文靜無言地看著他咳得彎腰弓背,一絲血水順著嘴角淌下。
“起來,”她最后道,“跟我出去等阿虎。”
至少要讓阿虎看知道真相,知道他的“邰叔叔”是因為什么而死。
他看了肖文靜一眼,勉強止住咳,搖搖晃晃地起身,一步一步挪動身軀。
肖文靜站在洞口側邊,槍口一直跟著他。
他停在洞口,一手撐住洞壁,沒有回頭。
燈籠的光充滿洞中,黑暗被堵在洞外,他邁出一只腳,看著那只腳被濃得化不開的暗色吞沒。
“可是我真的很想殺你。不是為了任務,甚至不是因為你本人——雖然你很對我胃口——”聲音突然轉成陰沉,“而是因為你創造了我。”
他轉過身,笑著,唇邊血流不止。
“如果我殺了你,是不是我就不用再活著?”
肖文靜看著他噬血的表情,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見他撮唇輕嘯,很快的,洞外山崖下傳來滾雷逼近似的轟鳴。
他趔趄了下,重重倒在地上,仍是不停的笑,眼耳鼻緩緩沁出血來。
“你——”肖文靜咬咬牙,還是走了過去,“你干了什么?”
“……你會死的……”他軟軟地躺在地上,笑道:“只要毀掉你,我會和這個罪惡的世界一起滅亡,那時候……沒有天堂和地獄,沒有被終極秘境,沒有……我……”
他的眼神開始渙散,手足抽搐,看來是真的瀕死。
肖文靜微微嘆息,想起那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他們恨這世上所有人,但最恨對方……她小時候看過的那本書已經不記得情節,也不知道這對雙胞胎兄弟到底經歷了什么,使得他們有如此強烈的自毀傾向。無論是泰陵傀儡為她制造的幻境,或是終極秘境抽取她記憶生成的陣靈,他們都不惜一切求死……
她怔怔地發了一會呆,俯下身,正要抹上陣眼的眼睛,洞外傳來林思懿一聲怒喝:“該死!你從哪兒冒出來的?!”
洞外隱約出現楊慎思的身影,肖文靜又驚又喜,剛要出聲,手腕被一把箍住。
她低下頭,夜瞪大一雙陰郁的深灰色眸子,微笑著,異常清晰地道:“我一直以為他是我的影子,我厭煩我的影子,我不知道,原來在這個暗無天日的長夜里,只有影子才能證明……我……活著……”
黃色的微光中,暗紅色的血從五官汩汩流出,他的手,一直一直,沒有松開。
…………
……
匯合楊慎思以后,一行人又等了半天,終于等來身負重傷的龔少穆。
為了給龔少穆治傷,肖文靜他們加快腳步繼續東行,走著走著,垂直的山壁在前方忽然出現一個近九十度的轉角,山路轉彎,看不到拐角后的景象。
而拐角旁的山壁上,刻著三個深入石壁龍飛鳳舞的大字:萬山谷。
阿虎呆呆地瞧著三個大字,問道:“這什么意思?”
“當我們是傻瓜的意思。”肖文靜啼笑皆非,“這應該是指第四關‘氣卷萬山來’,可是怎么可能有路標?”
楊慎思不出聲,越過肖文靜朝前走,略看了看那三個字,再轉過身,停到拐角處。
肖文靜和阿虎對望一眼,架著背上的龔少穆艱難地靠過去。
站在楊慎思身后,肖文靜好奇的探頭看向拐角后,隨即倒抽口涼氣。
山道轉過彎,向前延伸了短短的一段,即沒入濃厚的云團中,像是被硬生生切斷一般!
這團云難以視物的程度讓肖文靜想起森林的濃霧。比較起來,森林的霧只像一杯濃郁的牛奶,而這團云簡直是一面雪白的墻,將前路截在墻后!
“說不定真是萬山谷,”阿虎喃喃道:“邰叔叔以前說過萬山谷藏在云里……”
肖文靜看他一眼,心下不念,既然夜假扮的邰風天已經死了,她考慮過后還是沒告訴阿虎真相,就讓孩子心目中留下一個“父親”的高大身影吧。
楊慎思忽然向后伸出一只手,左手。
肖文靜先看看他右手的傷口,血水浸透了綁扎的布條,暈散開來。
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受的傷,肖文靜伸出右手,輕輕握住他。
剛想出聲詢問,手上傳來拉力,肖文靜忙把背心貼緊石壁,跟著他一步一步往前。
很快走到云團前,抬頭仰望,這團詭異的云與天上的云層相連,像山壁般垂直平整,又能隱隱看到霧氣翻滾,仿佛里面有一條憤怒的巨龍在咆哮游弋。
楊慎思繼續向前,肖文靜不由自主頓住。
“怎么,”他沒有回頭,“怕我害你?”
肖文靜攥緊那只手,不吱聲。
“放心吧。”他輕笑道,“就算下面是深淵,我也會和你一起死。”
“楊慎思,”肖文靜低聲道,“我不喜歡你開這種玩笑。”
“你不會死的,你永遠不死。”
“哇!”阿虎陡然怪叫一聲,肖文靜下意識望去,只見拐角處冒出一個妖怪的頭來,那種似曾相識的丑陋讓肖文靜立刻放開楊慎思,拔槍就射!
妖怪發出半聲慘叫,倒在地上,很快被后面的人當作擋路的障礙物踢下懸崖。拐角后僅容一人行走的山道傳來亂七八糟的腳步聲,不斷有妖怪沖過拐角,被子彈擊中。
“是他們!”阿虎驚惶地叫:“他們趕上來了!”
這群耗了肖文靜她們兩天一夜的小妖怪功力差,勝在數目眾多,簡直殺不勝殺。龔少穆獨力擋了他們一陣,沒想到還是追了上來。
阿虎突然掙脫肖文靜的手,發出一聲給自己壯膽的狂吼,沖了過去!
肖文靜大驚,一槍射倒離他最近的妖怪,追上去扯住他后領,“神經病!你不要命了?!”
“讓我擋住他們!”他拼命掙扎:“你們先走!”
“別跟我提‘先走’!”她沒忍住揚手給他一掌,“又不是拍電視劇!”
阿虎被肖文靜打懵了,肖文靜只顧著生氣,忘了前方虎視眈眈的妖怪,直到一點紅光從身側擦過,肖文靜猛然抬頭,看到紅色小箭從一個妖怪胸前穿過,鉆入下一個妖怪胸口,將他們釘成一串!
右手被握住,肖文靜的手背能感覺有力的五指與掌心的溫暖。
楊慎思拉著肖文靜,肖文靜拉著阿虎,林思懿背著龔少穆,妖怪一個接一個,從拐角后拖出粽子似的一串。
他的一只腳邁進云里。
“肖文靜。”
肖文靜抬頭看著他。
“哎。”
他笑了笑,黑眸閃著云一般變幻莫測的光。
“沒什么。”
聲未住,人驟然向前仆倒,強大的重力扯動肖文靜和阿虎,三人挨個摔入云中!
眼前是無窮無盡沒有雜質的白色,用真實之眼也看不穿。身體飛快下墜,憑肖文靜在泰陵那次失足下墜的“經驗”,應是從三十米以上的高度掉落。
原來“云墻”聳立處真的是山道盡頭。怎么沒想到呢?肯定是掉下了懸崖。
下落的時間太長,肖文靜開始感覺呼吸困難,阿虎的叫聲明明在耳邊,被風聲阻隔,聽來很遙遠。更遙遠的地方,有人在輕聲對肖文靜說。
“對不起……”
肖文靜閉上眼,只覺右手被捏得生疼。
“嘩啦!”
她墜入水中。
旁邊傳來“咚咚”兩聲,另兩個家伙也平安降落。
肖文靜直沉下去,差一點沉到底部,水的浮力又將她托了上來,雖然口鼻都在進水,竟是毫發無傷。
她浮上水面,咳嗽著吐出一口一口水,游過去幫林思懿解開將她和龔少穆綁在一起的布條,再幫她把龔少穆托到岸邊,推了上去。
楊慎思和阿虎也相繼浮上來,阿虎咳得厲害,這孩子好像不太會游水,幸好楊慎思水性甚佳。
肖文靜喘順了氣,舉目四顧。
這像是一個山谷,東面有一片樹林,頭頂云霧繚繞,完全看不到藍天。
緊貼著懸崖就是肖文靜她們掉落的水潭,約有十米寬,好險,若是摔在潭外,就算是幻境她們恐怕也難逃粉身碎骨。
肖文靜又幫著林思懿為龔少穆處理傷口,發現他身上密密麻麻的傷口一會兒功夫就全部結痂,恢復力實在驚人。
當然,也有可能是幻境是緣故。
想到這里,她望向正背對眾人察看右臂傷處的楊慎思。
肖文靜走過去。
“楊慎思——”
聲音卡在喉間,化成一聲低呼:“你的傷怎么回事?!”
他撕掉了右臂的衣袖,裸露出的傷口是一個從手臂上方穿進下方穿出的洞,即使剛清洗過,血水仍以一種膩人的鮮紅流出,傷口附近的皮膚正在潰爛!
肖文靜一把抓住他,急道:“不行!這樣會得破傷風!你要……要打青霉素!
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肖文靜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仍是慌亂地叫:“我知道幻境里沒有青霉素也不會破傷風!可是你為什么不像龔少穆?他每次受傷都恢復得很快,連疤都沒有!”
楊慎思安慰地看了肖文靜一會兒,十指張開,握住她的手。
“別擔心。”他輕輕打斷她,濕淋淋的劉海下,墨黑的眼眸專注的凝視肖文靜。
“我不會有事。”
肖文靜張了張口,看著那雙漂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你保證嗎?。”
“我保證。”
肖文靜低垂眉睫,看著兩只手交纏的十指,小聲道:“你的任務完成了?你還會再離開我嗎?”
沉默良久,他慢慢地道:“其實我第一步邁出去,已經發現云里是懸崖,你知道我為什么還要繼續走?”
“為什么?”
他輕聲道:“因為任務要我殺你,而我沒辦法動手殺,所以干脆和你死在一起。”
肖文靜:“……”
“只是個玩笑。”
楊慎思真的笑了笑。
肖文靜:“……”
一咬牙,她猛地站起身,差點把楊慎思撞下水潭,她直走到阿虎旁邊,揪起他就走。
“喂喂!你放開我!”
“我們去看看這是什么地方。”肖文靜轉頭對其他人笑笑,又飛快轉回來,“你們歇會兒,記著照看龔少穆。”
說完連拖帶拽把阿虎弄進樹林,懶得聽他的抗議,手掌蓋住他嘴。
“唔唔——”阿虎不停跳腳,發出悶聲怪響。肖文靜道:“放開你可以,別吵。”他點點頭,肖文靜放開他,兩個人藏在一棵樹后,悄悄探頭外望。
水潭邊,龔少穆僅用薄衫包裹的美妙胴體分毫畢現,面容沉靜,似乎好夢正酣。
林思懿黑發直垂到腰際,細心地用潭水洗凈龔少穆滿身血污,只片刻間,他的傷口的痂已大半脫落,余下淡淡的疤痕。
白襯衣的青年安靜地坐著,背對肖文靜她們。
三人沉默良久,肖文靜只能看到楊慎思的正面,而楊律師的笑容從來做不得準。
“嘿!”阿虎小小聲道:“我們在做什么?”
肖文靜橫他一眼,“我和你一起在這兒偷看啊。”
“偷看你男人會不會跟別的女人不清不楚?”
“打住!”肖文靜聽著這話礙耳,“他怎么就成我男人?”
“對哦。”阿虎點點頭,“我說錯了。”
肖文靜不和小孩子計較,正要繼續觀望,那小子又自言自語道:“該說你是他的女人才對……”
她翻翻白眼,一腳蹬開小屁孩兒。
其實肖文靜也說不清她想偷看到什么,是觀察這個楊慎思和現實世界里的楊慎思有什么不同嗎?或是想知道她不在的時候他有沒有別的面貌?
他們躲在林子里偷看,一直偷看到龔少穆醒來,楊慎思全程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坐在水潭邊不動,她甚覺無聊,轉身要走,身后突然傳出阿虎的驚叫:“啊!你們是什么人?!”
水潭邊,楊慎思一躍而起,林思懿和剛蘇醒的龔少穆也跟著跳上來,兩人當先掠向樹林。
接近樹林,忽見一陣枝搖葉顫,什么東西正要鉆出來,林思懿剎住腳,“咦”了一聲。
“是陌生人。”
三人停在林外,不一會兒,果見幾個人分枝撥葉走出來,前頭的正是阿虎和肖文靜。
“大個子!”阿虎似乎對龔少穆特別崇拜,歡歡喜喜地對著他大叫,“原來這個山谷有人居住,是和我一樣的普通人哦!”
龔少穆高傲地掃了他一眼,再看向阿虎身后的四個和他一樣半大不小的少年,確定沒有威脅性,轉過頭不再理睬。
林思懿更是“哼”了一聲表示輕蔑。
阿虎虎虎有神的大眼立刻黯淡下來。
這小子!肖文靜無奈地想,他顯然搞不清楚狀況,忘了只有她跟他才是一國的。
四個少年中的三個穿著和阿虎類似的粗布衣裳,年紀雖小卻顯得頗為結實,露出來的皮膚被曬成紫紅色,一看就是慣于勞作的農家孩子。而被他們護在中間,看起來年紀最小,略十一二歲的少年卻極白皙瘦弱,長著一張娃娃臉。
在肖文靜打量他們的同時,四個少年也好奇的瞧著肖文靜她們,臉上沒有對闖入家園的陌生人該有的警戒,肖文靜想,他們應該是習慣了安逸的生活。
這個山谷似是少見妖怪蹤跡。
“啊!”娃娃臉少年突然指著楊慎思叫,“你在流血!”
肖文靜低下頭,楊慎思一路行來,身上都在滴水,站立這片刻地上已積了一灘,間或一滴濃郁鮮紅順著他的袖尾墜到水中,洇淡成絲絲縷縷,盤旋。
那孩子又道:“你們到我們村里來吧,我爸爸是醫生,可以幫他治傷。”
阿虎聞言大喜,又不敢表露出來,眼巴巴地瞅著肖文靜她們。
龔少穆不發一言,當先鉆入樹叢,林思懿緊跟在后頭。
幾個少年忙追上去領路,阿虎笑得合不攏嘴,和他們一路打鬧著去了。
娃娃臉少年落在后頭,遲疑了下,回頭看來。
肖文靜正在楊慎思懷中掙扎。
“放我下來。”
“不放。”
“你的手還在流血。”
“流光了就不流了。”
“楊慎思!”
他雙臂收緊,箍得肖文靜生疼,額頭抵住她的,肌膚相接處忽冷忽熱,兩雙眼如此之近,她能數清他顫抖的睫毛。
眼睫下,鳳目,深黑的瞳仁,一剎那閃過的情緒。
可是恐懼?
肖文靜伸手捧住他的臉,非要他抬起眼睫,與她四目相對。
“楊慎思,你在害怕什么?”
他吐出一口氣,輕輕說話,聲音代替唇觸到肖文靜的唇,有一絲異樣的酥麻。
“你說我是假的,你不相信我,你到現在還沒有完完全全地相信我。”
肖文靜定定地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
他害怕的……是她?
他抱著肖文靜走進樹林,娃娃臉少年走在前面領路,不時轉頭偷看后頭的肖文靜她們,一雙稚氣未脫的大眼里充滿好奇。
這片樹林看起來稀疏,實際出乎意料得深,三個人沉默地走著,近一個小時仍未能穿出。
前方傳來龔少穆他們的腳步聲和幾個孩子響亮的笑聲。
肖文靜握住楊慎思的右手,再次輕輕掙扎,他終于肯放她下地,右手卻一直拖著她的手。
他的右邊袖子被撕下來包扎傷口,血和水將那塊布條濕透,緩緩的順著他的手臂下滑,流到他們交握的掌中。
很不舒服,她卻沒有放開。
肖文靜側首,看著他的臉。
怎么會沒想到呢?這張溫和淡定的面孔下,藏著一抹與她同樣沒有安全感的靈魂。
也許他們的本質是一樣的,所以,他才能理解她十七歲時所有的偏激所有憤世,那些自欺欺人的借口,陪著她一起傷害他人傷害自己,然后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擁她入懷。
所以,他明知道她愛他,卻不敢先宣諸于口。
因為他不相信她的愛。
畢竟愛和恨一樣,都是太過強烈的感情。
像他們這樣的人,承受不起。
肖文靜的手指在他的掌中輕輕動了下,他轉過頭,迎著她的目光,溫柔微笑。
“小心!”那孩子叫,肖文靜驀地回頭望向前方,及時向左移步,避免撞上一棵直徑近一米,樹林中目前所見最粗的樹。
楊慎思“哧”地笑出聲,肖文靜紅了臉,緊走兩步,繞過大樹。
眼前驟然大亮,肖文靜瞇起眼,發現樹后是一小片空地,燦亮的陽光投在空地正中。
金色的光線從肖文靜頭頂灑下,肖文靜攤開手,明知道抓不住,仍是下意識握緊。
視線上飄,忽然定住。
“楊慎思。”肖文靜不敢置信地道:“你抬頭看,天上是什么?”
楊慎思站在肖文靜身側,抬起頭。
半空中浮著一棵碗口粗細的樹,傘形的樹冠由一片片手掌狀的樹葉組成,葉片前端像五指細長的手指,不停的輕輕搖動。樹干下端是樹根,數十條須根中一根尤粗,長長的直垂下地。整棵樹包圍在一團金光中,小谷的天空被云霧遮得嚴嚴實實,所謂的“陽光”正是這從樹身不斷放射而出的金光。
“是樹!”肖文靜叫道,“它為什么會發光?”
楊慎思不出聲,朝那棵樹走了兩步,隔那不斷在空中盤旋虛繞的須根一臂遠。
“它好像在吸收某種能量壯大自身。”他說著,伸手碰了碰須根。
肖文靜大驚,幸好須根只在他手指上觸了下,并沒纏繞吸取他的生命。
楊慎思輕輕彈開須根,收回了手。
“你們認識這棵‘神樹’?”娃娃臉少年訝然道。
“‘神樹’?”
“嗯。這棵樹三日前從天而降,飄浮在‘神劍冢’旁邊,爸爸說它是一棵‘神樹’。”
少年敬畏的望了一眼‘神樹’,指著側方兩米處一塊凸起地面的巨石道:“看,那就是‘神劍冢’。”
話音剛落,一條人影從巨石后站起來,低叱道:“小來,你做什么?”
娃娃臉少年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道:“爸、爸爸,你在哪!”
那是個清癯的中年男子,眉目間與那少年極其相似,他嚴厲的瞪了兒子一眼,再轉向肖文靜她們,眼里浮現戒備。
“在下張萬山,是‘萬山村’村長。‘神劍冢?’乃敝村禁地,嚴禁村民以外的人接近,小犬小來不懂規矩向二位宣示,還請二位勿要踏足。”
這一番半文不白聽得肖文靜頭暈,隨便點頭敷衍,楊慎思若有所思地朝巨石看了一眼,又淡淡的別開頭。
自我介紹后,楊慎思大致講了掉下懸崖的經過,當然隱去他們來自終極秘境之外的真相,又現編了些前因后果,楊律師口齒便給,這一番謊言聽來合情合理,居然沒什么破綻。
張萬山聽到肖文靜她們只是路過,臉色稍霽,又仔細看了楊慎思他們的傷口,眉頭皺起來。
“你們的傷處需要盡快處理!”他低聲向小來吩咐幾句,那孩子轉身鉆進樹林深處。張萬山帶著肖文靜她們匆匆忙忙繼續趕路,這一次走了不到十分鐘,樹林前方出現一個豁口,望出去是數十幢整整齊齊的房舍,隱約還有一幢青瓦磚墻的大屋。
走近了,看到龔少穆在豁口處背身站立。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黑發掩映下,一雙冷冷的藍黑色的眼。
肖文靜看著那雙眼,又轉頭看了眼林思懿,忽然想,如果劍尖劃入這雙藍黑色的眼眸,是不是會像投下海平面的石子,激起一瞬間的漣漪。
最終,歸于平靜。
就像一切的過往變遷,沒有在這雙眼里留下半絲痕跡。
腳步稍一遲疑,楊慎思忽然使力,狠狠捏了肖文靜與他交握的左手一把,肖文靜痛得抽了口涼氣,側目瞪他,他卻朝龔少穆揚起下顎,若無其事地一笑。
這幼稚的吃醋的男人!
龔少穆回過頭,走開。
張萬山只看了龔少穆一眼,認出他是楊慎思向他說明過的同伴,也不再問。肖文靜她們走出豁口走進村落,帶路的幾個孩子迎上來,張村長交待了他們通知村里人,就領著浩浩蕩蕩一群人,直奔村長家——那幢青瓦房。
接下來的事情可以用一遍混亂來形容。
先是幾個孩子大叫大嚷,每家每戶都涌出人來看稀奇,百來口人把本就狹窄的小道擠得水泄不通,張萬山發了好大一通脾氣,花了三倍的時間,終于走到青瓦房前。本想進了屋大門一關總能得個清靜吧,誰知村民鍥而不舍,騎墻的騎墻,爬樹的爬樹,一時間墻頭樹上擠滿了人,任憑張萬山吼啞了嗓子也不肯下去,一個個在高處齜牙咧嘴的沖著他笑。
經楊慎思再三催促,張萬山好不容易忍住怒氣進房處理他和龔少穆的傷口,外面又傳來震耳欲聾的撞門聲,他沖出去開門一看,卻是晚飯時間到了,村里人怕遠來的客人餓著,送來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總之,幾個小時下來,肖文靜得出一個結論:張萬山村長的嚴肅面孔只對他可憐的兒子有效,村民們或者愛戴他,但說到服從……
楊慎思那個奇怪的傷口經過清洗、縫合,總算勉強止住了流血,張萬山卻不甚滿意,他叫小來去采幾種需要的草藥,那孩子一直沒回來,他只好暫時先用其他藥物代替,稱效果會差許多。
為避免懷疑,所有人在一起吃了村民送來的晚飯。飯后,阿虎和一群孩子跑出去玩兒,龔少穆和林思懿各要了房間早早歇息。楊慎思和肖文靜配主人閑聊,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窗外暮色深濃。
舒舒服服洗過數天來第一次痛快澡,安排過夜的房間時,張萬山把肖文靜和楊慎思分到了一間。肖文靜沒開腔,楊律師厚著臉皮道謝點頭,其他人……沒有人出言反對。
這是一間整潔軒敞的房間,刷得雪白的墻,窗戶上糊著薄薄的棉紙,摩挲得發亮的紅漆木床上垂著繡花錦帳……當夜幕悄臨,楊慎思點起一支蠟燭時,肖文靜恍然有一種錯覺——
這是他們的新婚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