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樹林中穿行,許久,頭頂樹葉縫隙間透進的光漸漸西斜。
肖文靜吁了口氣,第十九次停下來歇息。
“放我下來!”子爵在肖文靜背上第一百一十九次叫嚷,而且嗓門隨著體力的恢復越來越高。
好吧,這一次她如他所愿。
肖文靜站定了,托住他腿彎的雙手一松,子爵猝不及防,驚叫了半聲,雙手抓扯著她的衣服從她背上滑下來。
“砰”一聲,跌進幾棵并生的樹下厚軟的落葉堆里。
肖文靜跟著蹲下身,被他濺起的落葉撒了滿頭滿臉,新鮮的泥土帶著淡淡的腐爛氣息,不知為何引起了她的食欲。
她干脆坐到地上,撫著肚子嘆氣。
今天一整天滴水未盡,眼見著進館子吃頓好的,卻連個面包都沒吞完就被嚇得落荒而逃。
又累又餓……肖文靜捶捶肩膀,干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也跟著坐倒在地上。
子爵從落葉堆中掙扎出來,氣勢洶洶地沖過來,俯身一把揪住肖文靜的衣領,居高臨下怒吼:“起來!”
肖文靜放松身體,不耐煩地抬眼看他,這才發覺子爵那張臉下半截已經腫成青紫色,另半張因為激動漲得通紅--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豬頭”?
沒得到回應,子爵又不肯拋棄貴族的矜持打女人,只好拼命怒瞪,憤怒地呼哧呼哧喘氣。
“追兵隨時可能到,你給我起來!”
“你還沒發現嗎?”隨手拍掉他的手,肖文靜倒回軟綿綿的落葉層上,伸展了一下四肢,無奈地道:“追兵早就到了!
子爵瞬間僵化,五秒鐘后脖子僵硬地轉動了一圈。
四周不見異樣,他似乎松了口氣,又飛快轉過頭沖肖文靜吼:“這是開玩笑的時候嗎--”
尾音化成空氣,他的視線定在她的后方某處,大張著嘴巴再次僵住。
肖文靜沒有動。從輕易擺脫那幾條大漢她就覺得奇怪,后來子爵跟黑甲騎士打了半天也沒見他們追上來就更意外,她辛苦背著子爵趕路,一邊走一邊豎起耳朵聽身后的動靜,終于讓她發現異樣。
有人在跟蹤他們,具體數目不清。
肖文靜沿途休息了十九次,她停他們也停,并不逼近,她試著在還算茂密的樹林里東穿西插,對方仍是不緊不慢地銜尾而至。
這副好整以暇的獵人姿態讓肖文靜很不爽,同時也對自己的處境有了清醒的認知。
熟悉的腳步聲正在接近他們,子爵醒過神,呆著臉舉高他的劍,幾步邁到肖文靜前方擋住,打算自己迎戰來人。
這個傻子。肖文靜乘他從旁邊走過,伸出一只手重重捶在他舊傷未愈的右腳腳背上,立刻聽到一聲慘叫,某人再次倒進落葉堆里。
“你干什么?”子爵怒吼。
她沒理他,坐起身拍拍沾到衣上的落葉,記得當時那個巨人是想用口袋籠到她頭上,也就是活捉她。嗯,既然生命沒有危險,當一回俘虜也無妨。
相信國王陛下會想辦法救人,肖文靜想,只要他真如口中所稱那么“愛”伯爵夫人。
“要我不反抗也可以!彼届o地回過頭:“只要給我們食物和--”
最后一個“水”字被肖文靜饑腸轆轆的身體吞噬,她可以想見自己癡呆的表情與子爵有異曲同工之妙。
下一秒,她聽見自己錯愕變形的聲音:“國王,怎么是你?”
“他不是!”子爵“刷”一聲拔劍,劍光從肖文靜眼前劃過,她下意識閉眼,眼簾內仍殘留著劍尖鋒銳的映像。
耳中聽到子爵氣急敗壞地叫聲:“身為王后,你怎么可以錯認國王陛下來開玩笑?”
這時候他倒認同她是王后了。
肖文靜撇了撇嘴,睜開眼,伸出兩根手指推開幾乎點在她鼻子上的劍尖,轉頭望向穩步逼近的數人。
大約二三十人,林間空隙不大,人都隱在樹后,只能看清走在前面的幾個,尤其是當先一人。
修長的身形裹在黑色繡金邊的衣裳里,襯著一張雪白的臉愈加絕美,簡直像一位無性別的天使,只是那雙眼角微向上挑的眸子帶出幾分邪氣。
他越走越近,子爵警戒地瞪著他,剛想把劍收回來指向他,肖文靜很無辜地道:“他明明是國王……”
“不是!”子爵倏地轉身瞪肖文靜,抓狂道:“你看清楚,國王陛下比他年輕!”
“看著差不多啊,年輕很多嗎?”
“國王陛下比他小三歲!”
“……小三歲誰看得出來啊……”
來人停在肖文靜身前兩米,她坐在地上,收起一條腿,手肘擱在膝蓋上,疑惑地抬頭仰望他。
他似乎感到很有趣,微微一笑,眼眸向上斜斜伸展。
那雙眼睛,是深郁如墨的黑色。
“很久不見了,伯爵夫人;蛘,我該稱你王后殿下?”他笑著柔聲道,聲音與國王極相似,卻更低一些,發聲的部分更接近胸膛,似乎還殘余著胸腔深處的振動。
肖文靜看著他,慢慢瞇起眼,沒有回應。
他也不惱,姿態優雅地向她伸出手,身后的人走上來圍到肖文靜和子爵周圍,她用余光一掃,果然是那幾個巨人似的大漢。
“你是誰?”肖文靜決定問一句有點廢話卻又必須問的臺詞。
那人的笑意更深,上挑的眼角出現幾條細紋,順著上挑的角度淺淺延伸,仿佛鉆石上的裂痕,雖然殘缺,卻別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怎么伯爵夫人這么快就忘了我?好吧,請允許我向您重新自我介紹,尊敬的王后殿下,我是你的丈夫的哥哥,王國的公爵。”
公爵?
公爵!
肖文靜愕然注視他,原來他就是傳說中的公爵!
如果國王是顧遴,公爵很有可能是楊慎思或者葉子襄其中之一。
肚子餓讓肖文靜發生思考障礙,她看了看那只停在半空的手,抬起右手就要放入他掌心。
“啪”一聲,她的手被人重重拍開。
這一下力道夠猛,肖文靜的手背立刻紅了大片,明顯昭示著某人公報私仇以下犯上的不可饒恕。
子爵一步橫過來擋在肖文靜身前,躬身向公爵行禮,公爵還禮,兩個人都動作優雅姿勢標準,肖文靜甚至有點懷疑他們不是在荒郊野外的樹林里,而是立足于富麗堂皇的殿堂之上。
肢體上的禮數完美無缺,子爵站直身后沖口而出的話卻蠢得讓她不忍直視。
“公爵大人,”他抬高青紫變形的下頜,冷而倨傲地道:“我尊敬你的爵位與威名,但如果你想傷害王后……”他手腕一振,細韌的劍尖顫動如蛇牙,似乎下一秒就會擇人而噬,“……就請你踏著我的尸體再前進吧!”
子爵說完這番話,執劍以保護者的姿態立在肖文靜身前,警戒地瞪著公爵。
后者明顯怔了下,然后哭笑不得的看向后方的肖文靜。
肖文靜猜不透他的用意,她的目光在那張看起來和國王一模一樣的臉上逡巡,公爵的表情神色似乎并無惡意,簡直比喜歡瞪眼睛的國王陛下還來得親切。
眼風掃向四周,巨人們緩緩縮小包圍圈,肖文靜和子爵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小。
這樣下去不行,肖文靜嘆口氣,站直身,撣了撣弄皺的衣角,舉手示意自己沒有敵意。
她低聲對子爵道:“收起你的劍!
他“哼”了聲,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