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肖文靜大學剛畢業,天生公司好似乘坐火箭般飛速迅猛地發展,一夜暴富給了她足夠的底氣,她終于決定要搬走,遠離他們的家。
不,楊慎思糾正自己,那不是她的家,而是他和他的母親,他們這對杜鵑母子強占來的巢穴。從她的父親去世那天起,這個家便再也不能假裝與她相關。
肖文靜要離開,與沒有血緣聯系的親情同時結束的,還有他和她之間未曾訴諸于口的愛意。
承載了如許重要的意義,所以表當然是好表,百達翡麗的經典款,楊慎思戴著上庭被懂行的法官調侃,五十五萬,是他渾身上下最拿得出的行頭。
他挑起唇角冷冷地笑了笑,抬頭照見玻璃窗上自己的臉,黑眼圈深重,下巴冒出一圈胡茬,倒不顯得難看,反而硬化了他書生氣十足的外型,顯得成熟中略透滄桑。
肖文靜大概會喜歡他這副相貌,楊慎思嘲諷地想,這意味著他不再是她喜歡的那個更年輕的楊慎思,那些她曾經參與的他的過去,恨不得將之一刀兩斷,光剩下一個不屬于她的楊慎思,從此蕭郎是路人,最好連回憶也一絲不剩。
楊慎思因此恨上了她。
大抵所有被拋棄的人都會有同樣的心態,楊慎思知道自己未能免俗,他有多愛她就有多恨她,他恨她,可依然身不由己地愛著她。
他注定這一世都無法將這些愛與恨明明白白地告知她,夜半醒來,驟然驚覺夢中人沒有真的躺在身邊,那是他最恨她的時候,夾雜著深重的恥辱感,他坐在床邊看著自己的雙手,幻想用虎口卡住她纖細的脖子,會是什么樣的觸感?有時帶著恨意重又睡去,夢里她笑靨如花,開心地把自己投入他懷中。
肖文靜和葉子襄越走越近,楊慎思居然是他們這段奇妙緣分的始作俑者,他冷眼旁觀,告訴自己,要忍。
忍耐,忍痛割愛,忍辱負重,忍氣吞聲……忍字頭上那把刀一天天凌遲著他,逼得他盡量減少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間,唯有收到她的短信,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她的聲音,那一刻能讓他暫時忘卻現實,欺騙自己還是二十歲以前占據她全部心靈的楊慎思,而她,依舊屬于他。
但現在他不能接她的電話,連最后這點慰藉都留不住……楊慎思煩躁地扯開襯衣領口,低頭撞向方向盤。
“叭!”
喇叭的尖嘯聲中,來電戛然而止,手機仿佛尸體般橫陳在駕駛臺上,屏幕黑下來,于是一切都結束了,楊慎思想,他又一次放棄了自己的機會,眼睜睜地松手任她遠去。
…………
……
狗吠聲。
數不清多少只狗此起彼伏的叫聲。
似乎整個天通苑的狗都不約而同地出聲狂吠,主人們驚訝地回頭瞧自己的寵物,卻根本找不見它們的身影,只聽到叫聲漸行漸遠,朝著同一個方向集中。
徐畫家正在廚房里剁骨頭,忽然心有所感,握著菜刀就匆匆跑進客廳,一眼看到洞開的房門,而原本在門邊熟睡的甜心已經跑到了走廊,毛茸茸的大尾巴隨著奔跑的節奏歡快地搖來晃去。
“甜心!”徐畫家急叫,“你去哪兒?”
哈士奇轉過臉望了他一眼,黑豆眉三角眼,怎么瞧怎么滑稽,隱約還有一種似笑非笑的神秘感。
它“嗚汪”一聲回答了徐畫家的問題,覺得自己這次做了交代,不是無緣無故離家出走,便再也了無牽掛地撒開四條腿狂奔而去。
這一幕在天通苑內近百戶人家同時上演,主人們迷惑不解、驚慌失措,不少人本能地追著自家寵物拼命跑,卻終于敗下陣來。
肖文靜正操作定位系統追蹤葉子襄的下落,突然聽到四面八方傳來的狗吠聲,感覺頭頂生風,她抬頭仰望,看到密匝匝一群麻雀飛過,遮暗了天光,仿佛低空掠過的積雨云。
怎么回事?她驚異地想,又覺得這些畫面似曾相識……是了,這么多狗同時吠叫的場景她不是第一次見,事實上每天早晨都會重復,她直覺認定與葉子襄有關。
仔細辨別,她還發覺這些狗的叫聲并不是亂叫,它們有一定的規律,像是用叫聲來傳遞訊息,按照聲音的輕重、遠近,清晰地勾勒出一張路線圖。
肖文靜以前根本沒想過自己有特異功能,她也從來不覺得能夠聽懂動物的語言,但她此刻閉上眼睛,眼前的黑暗中便自動浮現出天通苑的三維立體地圖,其間點綴著數不清的綠色小圓點,很像她和葉子襄的手環上用來定位的小綠點。每一個綠色圓點都在向外發射光芒,無數線條交織,星羅棋布,最后組成一條熒光閃爍的康莊大道。
她睜開眼,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了葉子襄的去向。
狹窄的道路上,不時有狗狗從肖文靜身邊躥過去,速度太快,她好幾次躲閃不及,差一點就被它們迎頭撞到。
因為缺少運動,她奔跑的速度越來越慢,肺部像燃燒一般,每跑一陣就不得不停下來喘氣。
閉上眼睛還能看到那幅光點地圖,綠色的道路卻變得比先前黯淡許多,肖文靜猜想它是有時效的,超過時效就可能會熄滅,或者是消散在黑暗中。
她一面跑一面費力地思索地圖產生的原因,大腦缺氧的情況下理性思維似乎也會脫崗,她開始生出一些天馬行空的詭異設想。
比如說,有人在她的大腦皮層內植入了能夠發射電流的芯片,因此刺激她出現幻覺。
又比如說,她的視網膜和視覺神經發生畸變,這幅地圖其實是光感出錯造成的后果,類似程度嚴重的飛蚊癥……
好吧,比起這些不靠譜的設想,到了此時此刻,她寧愿承認自己獲得了所謂超自然的力量,雖然那違逆了她對外部世界的認知,完全打破她二十幾年來牢固的世界觀。
她以前不相信地球之外存在上帝、佛祖、神仙;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腦電波能夠弄彎金屬勺子……那是因為她以前沒有遇到不明種族反正不是人類的葉子襄。
所以肖文靜把心一橫,不管這幅地圖是怎么來的,既然它比項圈的定位系統好用,那就先驗證它是真的有效,讓她找到葉子襄再說!
她數不清第幾次停下來歇腳,喘息的時候一不留神岔了氣,凄慘地嗆咳起來。
“咳咳咳咳咳……”
肖文靜咳得站立不穩,彎下腰,雙手撐住膝蓋,再咳一會兒,干脆蹲下來抱住隱隱作痛的肚子。
她碰巧停在一處花壇的背陰面,旁邊是大叢鳳仙花,深綠色的葉片叢中點綴著正紅色的花朵,被園丁修剪成傘狀,由根部向周圍熱情洋溢地蓬開。
肖文靜蹲在鳳仙花的花蔭里咳嗽,好不容易緩下來,鼻端嗅到一絲淺淡的香味,也不知道是不是眼前這株花散發出的,她不禁抬頭看了眼。
卻見一只手由花叢中突兀地伸了出來!
“啊!”肖文靜遭這一下嚇得不輕,她蹲久了本就雙腿發軟,被嚇到以后本能地往后退,身體失去平衡,狼狽地坐倒在地。
這還沒完,她跌倒以后,那只嚇到她的手繼續朝她伸過來,竟似是想來拉她!肖文靜顧不得起身,就著坐在地上的姿勢撐住地面連連后退,那只手鍥而不舍地往前攆,兩人一逃一追間,那只手露出花叢的部分由前臂上升到手肘、大臂、肩膀,不過眨眼的功夫,一個完整的人鉆出花叢站到她面前。
在這種地方、以這種方式出現的怪人,不管他是囫圇整個兒或是零碎部件都挺可怕,肖文靜本該不是那么膽小的妹子,可她瞪著眼前此人心生寒意,大太陽底下汗毛直豎。
不是因為他怪誕的出場方式,而是因為她看清了他的臉--
正是那個紫藤架下和葉子襄戰斗的陌生人!
…………
……
居然在自己的地盤內把人跟丟了。
葉子襄很不高興,一群雀仔扇動翅膀從北到南黑壓壓地欺過來,他頭也不抬地舉起右手的拳頭,變拳為掌揮了揮,雀仔們立即在半空中急剎車,嘰嘰喳喳叫喚著,撲朔朔地停在附近一棵樹上,樹梢往下一連停了六層,壓得整棵樹頓時彎了腰。
葉子襄正位于天通苑北三區外的一條窄道上,左邊是小區,右邊是隔離小區內外的磚墻,道路呈現東西走向,地面坑坑洼洼,每當有車經過便灰仆仆地激起漫天塵埃。
附近只有一棵桑樹,被雀仔大軍壓得像是碩果累累,腰彎得堪比傴僂老翁,長長的道路兩頭許久沒有行人或者車輛通行,頭頂是一望無垠的蛋白色天穹,空氣被熾熱的陽光烤得扭曲變形,透過它看到的所有畫面都仿佛印象派的心靈寫照。
當然,葉子襄不懂得這些復雜的比喻,他只是覺得陽光曬得他很難受,心情煩躁,看什么都不順眼。
尤其是道路右側停著的那輛孤伶伶的汽車。
葉子襄蹙緊眉,邁開長腿向那輛車走去,影子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桑樹上的雀仔大軍同時把小腦袋伸出翅膀,好奇地張望。
道路兩頭忽然煙塵四起,片刻后塵囂中現出模模糊糊的輪廓,再過一會兒,兩支隊伍疾奔而出,將卷起的煙塵徹底拋到身后。
是兩隊狗,雀仔們動作整齊地探頭探腦,很快看清了趕來的隊伍。
東面來的隊伍以一頭哈士奇領隊,綠豆眉三角眼,瞧著一臉奸相,屬于既蠢又精的類型,傻呵呵地邊跑邊甩舌頭。與上一只隊伍不同,西面來的隊伍打頭的卻是威風凜凜的德國牧羊犬,四腳棕黃,脊背和腦袋頂烏漆抹黑,兩只耳朵在奔跑中還高聳著轉來轉去。
哈士奇和德牧分別帶領的隊伍素質也有高下的差別,德牧身后一水兒的大型犬,每頭都跟它的體型差不多大小,一個個被主人們喂養得膘肥體壯,皮毛光滑,奔跑時能清楚看到肌肉的顫動;哈士奇屁股后頭卻全是小型犬,拉拉雜雜什么品種都有:長著楚楚可憐大眼睛的小鹿犬、拖把一樣長毛的波利犬、簡直就是毛絨玩具的泰迪犬……隊列末尾還有坨圓乎乎的肥肉,仔細看,居然是一只胎毛都沒褪盡的狗崽!
葉子襄也注意到了那只狗崽,他前行的步伐微微一滯,狗崽子像是怕極了他的目光,滿身肥肉浪啊浪,抖抖瑟瑟地把自己埋進波利犬的長毛里。
既然狗仔王金貴趕來湊熱鬧,老貓李淑芬自然不會遠,葉子襄已經聞到空氣中刺鼻的貓味兒。他沒空料理這兩個搗蛋鬼,揮揮手,示意兩支寵物狗的隊伍匯師,將那輛汽車團團圍困在中間,保證連只蒼蠅也飛不出來。
他繼續往前走,狗狗們非常自覺地在包圍圈內為他分開一條道,又在他走過以后合攏,將雀仔們過分好奇的視線也堵在了外圍。
沒等葉子襄走到車旁,“噠”一聲響,車門自動打開了。
肖文靜這一生從來沒有反應這么快過,她幾乎是在看清了那個人的一瞬間便行動起來,翻過身連滾帶爬地逃跑。
她不敢回頭,沒有聽到任何的腳步聲,但總有一種感覺--那個人正悄沒聲息地綴在她身后,控制著若即若離的距離,既不追上她也不會被她甩開,仿佛別有所圖的背后靈。
幾步路的距離卻是她有過最驚心動魄的旅程,肖文靜爬起身,能感覺到手掌和膝蓋在這過程中摩擦破皮,火辣辣的刺痛由傷處向四肢百骸蔓延開,都比不上她胸口的疼痛,她的心跳快得像要在胸膛內爆開!
迎面而來的風似極了刀子,從鼻腔吸進去剜著她的肺,肖文靜跑得眼前發黑,兩腳依然機械地跨動,因為她知道,只要一停下來就再也沒有力氣邁開腿。
她聽到有人在說話,開始以為是缺氧造成的幻覺,但那個聲音又重復了一遍,終于不容錯辨的傳進她耳朵里。
他說:“肖小姐,我沒有惡意。”
信你才怪!
那個陌生的男人出現在肖文靜身側,正如她的直覺警示那樣,他的速度明顯快于她,卻并不急著超越,而是故意在她身側奔跑,保持著與她平行的狀態。
肖文靜緊緊地咬著牙關不答他,她不敢說話,也沒法說話,張口只能發出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聲。
那個陌生人在她的余光里偏著頭,露出饒有興趣的表情,又道:“我和葉子襄是一樣的,你為什么害怕我,而不害怕葉子襄?”
你們才不一樣!肖文靜很想反駁他,她把這句話生生咽了回去,改為腳下提速,硬是榨取出身體里最后一絲力量,成功地往前沖刺。
她以為自己擺脫了他,還沒來得及慶幸,眼角人影一閃,那個陌生男人也跟著加速趕上來,依然是游刃有余地跑在她的右側。
“是因為外表嗎?”那人貌似真的很好奇,固執地追問不休,“葉子襄更符合你的審美?”
這句話徹底打垮了肖文靜的心防,她在狂奔中陡然剎車,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傾倒,逼得她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幾步,邊跑邊拼命向后扭頭,錯愕地道:“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