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為自己問出了問題,可實際發出的聲音只是含糊不清的“嘶嘶”聲,肖文靜張口又閉口,喘得直不起腰,大腦卻在飛速運轉。
這人似乎對她沒有惡意,就算他有惡意,她也沒辦法逃脫他的追蹤,不如把體力節省下來留作最后的底牌。他既然對談話感興趣,她便順從他的興趣,通過交談盡量拖延時間,等到葉子襄回來找她。
打定主意,肖文靜強壓下恐懼的念頭,張開嘴拼命喘氣,眼前一陣白一陣黑,但她始終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視前方。
透過生理性淚水和前額淌下來的汗水,她模模糊糊地看清那個陌生男人的輪廓,他也從跑動中停下腳步,氣定神閑地立于原地,轉過身,望定了她。
肖文靜撐在膝蓋上的雙手慢慢握成拳,強迫自己挺直了腰。
“你……”她艱難地發出一個完整的字音,抬手揉了揉眼,視野頓時變得清晰,那個陌生男人果然是偏著頭用某種難以形容的神情在看她,好像很感興趣,又帶了些居高臨下,肖文靜敏感地想,就像她平時看著李淑芬和王金貴的樣子。
“你剛說什么?”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地擠出喉嚨,“你和葉子襄是一樣的?”
男人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題,他先仔細地觀察她,目光如有實質地在她臉上一遍一遍掃過,她幾乎能感覺到那個觸感,活像某些粘搭搭膩乎乎的軟體動物,用它柔軟無骨的肢體摩挲她的皮膚表面。
她不舒服地皺了皺眉,強忍著不避開,而是直視對方的眼睛,像是要用目光和對方溝通,使對方相信她是真的迫切想要知道問題的答案。
嚴格說來這男人長得不錯,斯斯文文,就是年紀不小了,大概四十來歲,戴了副眼鏡,整個人給她的感覺非常無害,雖然是陌生人,但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是了,肖文靜驀然醒悟,這人長了一張機關辦公室主任和大學行政職員的臉,有點小精明小世故,總體來說卻讓人不討厭,感覺可信。
男人審視了她許時,唇角微挑,輕輕地笑了。
“肖小姐,”他禮貌地扶了扶眼鏡,“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姓葉,你可以稱呼我為葉叔叔,或者葉伯伯。當然了,這不是因為我想占你的便宜,而是因為……我是葉子襄的監護人。”
…………
……
葉子襄越接近那輛車,越覺得自己聞到的氣味不對。他能捕捉到他正在追趕的那個人的味道,但摻雜在其中的還有另一個人,他知道那是誰,正因為知道那是誰,所以對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種時刻、這種地方,葉子襄既懷疑又不解。
他彎下腰從車窗往里看,窗戶內側貼著隔離的防曬膜,他什么也看不清,想了想,后退一步,右手緊握成拳舉起來。
就在他這一拳將要揮下之際,“嗒”一聲,車門及時打開了。
楊慎思推門而出,大熱天還在襯衣外頭套了件西裝外套,裝模作樣地撩了撩前襟,微微蹙眉,問道:“你想對我的車做什么?”
果然是他。
葉子襄對楊慎思的氣味記憶深刻,因為他第一次見到成年的肖文靜,她就在這個雄性的人類身旁,并且與他神態親密。當然,葉子襄現在知道肖文靜并沒有對著楊慎思發情,但肖文靜關心這個雄性的人類,單這一條,就讓葉子襄排斥楊慎思,巴不得他遠離自己的領地范圍。
他沒有回答楊慎思的問題,瞇起眼睛看了看他,又看向他身后的車,不退反進,一步跨過了他和楊慎思之間本就狹窄的距離,兩個男人幾乎是胸膛貼著胸膛,額頭撞向額頭。
楊慎思比葉子襄略矮,近距離對峙立即處于劣勢,而且他長年坐辦公室的削瘦身材,又哪里比得上葉子襄強健。這一星期過去,肖文靜養得好,規律的飲食和晨練讓葉子襄更壯了些許,肌肉線條愈發硬朗,兩人光是肩膀的寬度都差出大截。
楊慎思敏銳地察覺了葉子襄的敵意和自己的弱勢,連忙往后退一步,葉子襄毫不放松地前進了一步,楊慎思再退,葉子襄再逼近……“咣”一聲響,楊慎思撞到了自己的車門上,腰間不知道拴了什么金屬制品,這下聲音格外響亮。
狗的聽力是人類的十六倍,外圍所有的狗都被這一聲震得蠢蠢欲動,葉子襄也側了側頭,像是要讓聲音從一邊耳朵刺入,再由另一邊穿出,眉間深深地疊起褶皺。
總算阻止了葉子襄再逼近,楊慎思暗自松口氣,他吸收信息和歸納信息的能力超強,由葉子襄和狗群的反應迅速得出結論,知道那個人告訴他的如何應付葉子襄的辦法確實有效,左手探到腰后,拔出一個形狀夸張的……喇叭。
同時,他把右手伸進敞開的車門,取出了另一件東西:長條形,筒狀,看起來像個殺蟲劑噴霧罐。
他一手一樣地舉高這兩件“武器”,冷聲道:“現在,我們也可以好好地談一談。”
楊慎思手里拿的東西葉子襄肯定是不認識的,但他這些日子看電視研究人類行為,逐漸也總結出一些經驗,比如電視里某人威脅性地舉高某樣東西,那東西一定具有人類普通認同的殺傷力,譬如槍支、刀具等等。
他謹慎地打量楊慎思右手的筒狀物,心里迅速地篩選了一遍,確定這不是電視里出現過的厲害武器,倒有點像肖文靜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
但這并沒有讓他覺得放松一點,正相反,這東西如此陌生,愈顯得神秘莫測,讓他備加小心,同時對能夠拿出它的楊慎思肅然起敬。
在他所歸屬的種族文化中,強者總是受到尊敬,無論其是本身強大或者借助外部力量,只要能夠達到強者的標準,就值得作為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認真對待。
葉子襄決定要打起全副精神,以十成十的力量與楊慎思對戰,至于楊慎思提到的談話,他根本就沒往心里,直接當作了耳旁風。
在楊慎思眼里,面前的葉子襄臉色變了變,眼神古怪地盯著他手里的殺蟲劑,然后挺了挺腰,整個人氣勢大盛。
就像葉子襄厭煩他,楊慎思向來也不怎么瞧得起葉子襄,因為他見到葉子襄的第一面是極端狼狽的情狀:派出所、嫌疑犯、精神疾病……葉子襄打扮得像個沿街乞討的流浪漢,與楊慎思這樣的社會精英相比,可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等到葉子襄恢復自由,天天跟肖文靜窩在一塊兒,享受她真心地關切和照料,楊慎思就更不爽了,眼睜睜看著葉子襄取代他在肖文靜心目中的位置,他也配!?
葉子襄巴不得楊慎思不要出現在天通苑,遠離肖文靜和他的地盤,楊慎思也以同樣的熱誠努力著,試圖把葉子襄從肖文靜身邊搞走,某種程度上,這兩個男人都是目標堅定萬死不辭的同一類人,這或許也說明了肖文靜悲哀的本性,有些人總會兩次踏進同一條河。
兩個男人劍拔弩張地對峙,楊慎思敏銳地察覺到葉子襄的改變,那是一種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變化,半分鐘前葉子襄還是那個披龍袍也不像太子的流浪漢,把好料子的衣服穿得褶皺疊著褶皺,滿是不知從哪些匪夷所思的地方沾來的污垢,腳上連雙鞋都穿,赤著大腳板踩在塵土飛揚的水泥道路上。他臉上的神情本來也是木木呆呆,缺少靈性,像極了那種成天陷在自己思維里的自閉兒童,對外界的一切都拒絕給出反應。
但某個瞬間后,葉子襄盯著他的目光閃了閃,楊慎思拒絕承認自己從其中看到了深思和睿智,葉子襄稍微退開半步,往后松了松肩膀,挺直脊梁,發出一長串關節脆響。
他分開雙腿穩穩地站定了,姿勢也不如何特別,卻生出一種淵渟岳峙的大家氣度,楊慎思冷眼旁觀,不得不承認他的一舉一動都恰如其分,就連雙手如何擺,手臂與手肘構成多少度的角度、每塊肌肉的繃緊與放松……無一處不妥貼完美,竟似無懈可擊。
楊慎思不知道那是猛獸億萬年來進化出的寫入基因的最佳狩獵狀態,和肖文靜一樣,他想到了中國功夫,記起葉子襄是能夠獨自單挑十來個流氓的高手,心下戒懼,拿著喇叭的左手用力收緊--“嘀!”
尖銳的電流雜音讓在場所有生物都打了個哆嗦,尤其是聽力敏銳的狗狗們,相繼埋頭煩躁地搖晃耳朵,葉子襄也被電流聲刺激地渾身一顫,倏然出手!
…………
……
楊慎思開車把那位自稱姓葉的神秘人載到了天通苑,他下車前留下兩件東西:一瓶殺蟲劑、一個擴音器,按照他給出的解釋,這兩件“武器”足以協助楊慎思對付葉子襄,因為它們都能針對葉子襄的弱點施以打擊。
但他沒有料到的是,楊慎思不屑于偷襲,而葉子襄出手便是殺招!
喇叭的噪聲激得楊慎思自己也抖了抖,他剛要說出準備好的話,就在這一個激靈的時間里,眼前大暗,看到對面的葉子襄疾撲過來!
養過寵物的人大約都試過被自家寵物撲襲,貓撲人十有八九躲不掉,因為它們喜歡躲藏在高處假扮高空墜物,主人往往是遭遇伏擊,要被撲到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和貓不同,狗撲人卻是光明正大的,它們從很遠的地方就開始甩著舌頭搖著尾巴沖主人跑過來,在撲之前還有后肢使力蹬地的前戲,主人只要想躲,基本都能罔顧它的熱情及時避開。
而楊慎思現在便面臨這種狀況,他眼睜睜地看著葉子襄起跳,兩人之間總共不到一米五六的距離,葉子襄硬是跳到空中撲向自己!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身形遮住了陽光,在半空中形如一團龐大的陰影,無論楊慎思怎么躲,想往哪個方向逃,始終脫離不了陰影的籠罩范圍。
葉子襄的動作似慢實快,楊慎思遲疑了剎那,他考慮是躲還是舉起殺蟲劑自衛,這兩個選項在腦子里轉的時間或許還不到四十分之一秒,卻足夠葉子襄從空中落下,狠狠地--撲倒了他!
外圍的狗狗大軍發出整齊的噓聲,仿佛為它們的王助威,葉子襄一只光腳踏在楊慎思背心,另一只腳踩著他的后頸,黑乎乎的腳底板立即在他的淺色西裝上留下印記。楊慎思被他踩倒,臉朝下俯臥在水泥路邊,鼻子和嘴死死陷進灰塵堆,張口就吃進一嘴泥沙。
“……混……蛋……蠢……狗……”楊慎思怒極,身體動不了,雙手雙腳像劃船一般拼命撲騰,邊吐黑泥邊發自內心地詛咒,“你這輩子也別想追到我妹妹!”
…………
……
“早些時候楊律師調查過葉子襄的來歷,”姓葉的神秘人面對肖文靜娓娓而談,“族里經過討論,覺得可以讓他知道得多一些,因為他不是外人,而是你的哥哥。”
“肖小姐,”他誠懇地道,“我們的族群世世代代生活在人類中間,我們并沒有惡意,無論對你,或是對任何人。為了不妨礙你和葉子襄之間建立起自然的聯系,我請求楊律師暫時不要讓你知道得太多,他遵守了承諾,如果不是情況發生改變,有些意外必須要葉子襄才能處理,而他只聽你的話……我本不該現在就出現在你面前。”
他注視著肖文靜的眼睛,神色端肅,肖文靜直覺他接下來說的話會解開她這些日子的謎團,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屏息以待。
“我們的族群有自己的人名字,但你們人類不這么叫。”
“數萬年前兩族相爭,由那時起,你們就給了我們另外一個名字。”
“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