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夜色朦朧。
天上今夜無繁星,烏云密布。
唯有一輪如鉤明月,在天上行走之余,若隱若現(xiàn)。
兩位守城老將士領(lǐng)著十一向城主府走來。
在他們身后。
是旱江城數(shù)百位茍延殘喘的百姓。
路上還有兩位因為被剁下了胳膊,失血過多而倒地,再也起不來的老人。
在他們身邊抱著胳膊肆意肯要的小娃娃,卻是視而不見,依舊跟著人流,麻木向前,眼中瞧不見任何睿智或者是明眼的光亮,唯有木然。
石汕不敢回頭。
鳶鳥在路上小聲與十一說了些待會進入城主府后,該有的應(yīng)對對策。
總之說了一大堆,大體上的中心想法,就一個,但凡有機會,那便該跑就跑,不要覺得愧疚和猶豫,但凡有一點這般想法,最終都會損人不利己。
得不償失。
十一走到城主府近前時,正好瞧見了早已不知道在門口站了多久三位衣著相比較凡俗們還算是得體些的老人。
那位帶路而來的守城老將士,到了這里,如釋重負,只覺得千難萬難都已經(jīng)完成了一半,剩下一半,那便不歸于他管。
所以輕松極多的老將士介紹道:少俠,咱給介紹一下,中間這位,就是咱旱江城的城主大人,而身后兩位則是咱旱江城的秘書郎,說來也汗顏,咱旱江城小,又窮如今連生存都是些問題,所以該有的那些官職,那些任職之人,早都死的死,跑的跑,一個都沒了,不過也怨不得人家,像我們這些個老家伙們,本就是在這等死而已。
十一微微皺了皺眉,對于這里的感官實在是不大好,但他還是走上前去,站在那三人面前,也不說話,眉眼平視,淡定自若。
而那三個正老淚縱橫的老人在瞧見十一時,卻是齊齊眼睛一亮,就如同進廟燒香拜佛,瞧見了神仙老爺顯靈一般,那股子驚喜和熱情的勁,就差將十一他們認作親爹了。
三個老人皆是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快步走上前來,上來便是對十一彎腰鞠躬致謝。
然后再微微側(cè)過身,半直起身來,對十一表示了個請的手勢。
意思很明顯,少俠您先請。
這一幕,就好像是十一是觀水國國都上層派來巡視的刺史大人,在視察工作一般,別說還像是那么回事。
十一依舊沒說一句話,甚至就連他身后那數(shù)百位凡俗,應(yīng)該如何安置,是該引入城主府中落座,還是就真如此晾在城主府外沐浴月光,都沒問。
但他也沒如同之前那般客氣,而是抱著懷中黑炭小姑娘,抬步便邁,直接以主人身份進入正門當中。
在他身后那位老城主這才撇開他身后那兩個老人,他自己一路小跑跑上前來,親自為十一帶路。
而那兩位老人則故意落后于眾人,然后停在了城主府之外,醒來時怕這些凡俗會在這般重要的時候,突然闖進城主府中,鬧事,壞了旱江城的大事。
那位老城主一邊為十一引路,邊走還在為十一賠不是,連連說歡迎仙師大人們來我旱江城,小老兒有眼無珠,有失遠迎,還望仙師大人們見諒,多多包涵,實在是小老兒這里,人丁不旺,消息閉塞,怠慢了各位仙師大人,還請諸位仙師大人多多包涵一二啊。還說自己因為庶務(wù)纏身而走不開,不然一定要親自到城門口去迎接于少俠,這般有失遠迎之處,還希望十一可以諒解他一二。
說著二人便跨入了宅院之內(nèi)的那座廳堂門口。
但就在此時,鳶鳥卻以心聲告知十一,這座城主府,不簡單,叫他小心行事。
十一豁然驚醒,同樣以心聲回之,為何?
鳶鳥少有的神情凝重,這棟宅院下面,似是存在著一個陣法,但具體作何用,何時建立,本鳶不得而知,委實是建立此陣法之人的陣道傳承應(yīng)該極高,倒是布陣之人修為可能并不高,估計也就是地境左右,總之小心為上,總不為壞事之屬。
十一暗自點頭,暗自戒備,本來有些渾然不在意的心思,此刻卻是因為鳶鳥一句話,全然緊繃起來。
石汕自然瞧不出這些內(nèi)里的奧妙之處,不過此刻他低眉瞧著那老城主的臉上有些倒是有些不屑,小聲在十一耳邊耳語了一句,求人辦事,笑臉相迎還毫無刻意痕跡,定然來者不善,是官場的老狐貍一個,神仙老爺可要小心應(yīng)對。
對于經(jīng)年同俞盛這么個武林盟主走南闖北的小跟班,這般惡心的為官之人的嘴臉,早就見過了無數(shù)回。
可以說這幫人只要撅起屁股,他就知道要拉什么屎。
只不過不管是拉什么屎,大都是臭不可聞,就沒有什么正經(jīng)東西。
十一點點頭說知道了。
但其心里卻在思量著鳶鳥同他所說的那些陣法之事。
廳堂之內(nèi),是一張圓桌,圓桌旁邊,共擺放了八張綠色藤椅,皆是由附近的沙漠那些原本隨處可見的草植,編制而成。
而在桌上則只在主位和次位擺放了兩只灰色陶碗,陶碗之中各有一根削去了根須的嫩綠色根莖。
十一有些疑惑。
其一是因為他并未見過這般東西,不明白是何作用。
其二則是因為但凡是旱江城人士,哪怕是那老城主,在瞧見這根綠色根莖之時,都露出了些許貪婪之色,就好像是饑餓多時的乞丐,突然瞧見了好吃的東西,可是這東西只能看,不能吃一般。
這叫十一有種無比詭譎之感。
只不過還未等十一先出聲詢問之,這位老城主便先一步向前,引著十一和石汕二人落座于主次之上,而他這個原本實打?qū)嵉闹魅思,反倒是落座在了末位之上?
然后老城主歉意道:還請少俠不要嫌棄,這兩根草植根莖,名為積露,已經(jīng)是我旱江城所能拿出最好的待客之物了。
老城主說著便又要為旱江城的凄涼命運而抹上兩滴眼淚,十一見不得這個,連忙問道:老城主,可否解釋一下,何為積露?還有今日叫小子過來,所謂為何?
老城主擦了擦眼淚,沙啞著嗓音道:積露其實是一種草名,在這片沙漠之中,原本還算常見,其能夠?qū)⒊科鹛斓厮鄣某毒A積存于根莖之中,已備一日所需,此地干旱非常,除開曈昽之時那一時三刻,一日之中,再無尋找水源吃食之機會,在這旱江城中,全程大大小小的人們,一日所需,全靠著根小根來維持。
十一心頭震撼,一日所需,這么一根巴掌大小的草植根莖,就可解決?
鳶鳥嗤笑道:當然不能,可他們還有別的辦法嗎?
鳶鳥說這話時,坐于十一對面的老城主果然也面露出了無比頹然難色,顯然鳶鳥所言屬實。
十一也明白自己問了個蠢問題,連忙將自己和石汕面前的兩個陶碗,向老城主的方向推了一下,老城主,如此還是留著多養(yǎng)活兩個人吧。
老城主一下子又老淚縱橫,說不得他今日所流下的眼淚,比他一生所流的眼淚加起來都多。
他也不推脫于十一的善意,以旱江城如今這般局面,再去坐那死要面子的事,可就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句活受罪得以解釋的開的了,而當真是不將人命來做回事的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老城主站起身來,直接跪倒在地,哭喊道:仙師大人慈悲心懷,老朽代替我旱江城數(shù)百殘喘之民,多謝仙師大人善心恩賜啊。
石汕撇了撇嘴,差點就沖著老城主呸了一口。
瞧瞧,這可不就是真將神仙老爺給當做了頂頭財神爺,這話說得那叫一個聲淚俱下,惹人心生同情之意。
石汕真的很想在十一耳邊說上一句,別聽這老家伙的,純粹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只是又怕失了禮數(shù),平白給人家看輕了。
他這才強忍著不快,按捺著性子坐在十一身邊裝聾作啞。
十一先是連忙站起身來,將老城主扶起來,然后以一個標準的江湖武夫禮節(jié)抱拳擊掌,歉意道:老先生怕是于小子有些誤會,小子并非老先生口中的山上仙師,不過是離鄉(xiāng)遠游路過此地的游人路人罷了,而且習武武藝尚且不精,可著實擔當不起老先生如此隆重招待。
鳶鳥在一旁聽著十一這番話,暗自點頭。
挑不出太大的毛病來。
在外行走江湖,如若非實與道心不符,則是大都本著一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tài)度行事,行走江湖最是切記與人吹噓,大包大攬,做那沒腦子的爛好人,還好大喜功,不然則會讓自己卷進無數(shù)是非當中,泥足深陷,等到你承受不住那四面八方而來的壓力和殺意之時,你才會發(fā)現(xiàn),你早已脫身不得。
但事實上,只要如十一這般活得聰明些,任何事盡心盡力,盡力而為,盡量地做些于道理之地站穩(wěn)腳跟的好事,但也盡量使得自己處世經(jīng)驗?zāi)軌蚨嘈,不至于那般好心辦壞事的慘淡事出現(xiàn),自然是最好。
如此行走江湖,哪怕身上修為差些,可在桓庭國,大晉國或是觀水國這般時常瞧見個四境武夫,都屬于大宗師級別的小泥潭中,不說混的會有多風生水起,可至少會性命無憂。
十一說得言語誠懇,老城主也不好就此順桿爬,趕鴨子上架。
原本以他這老油子的處世經(jīng)驗,剛剛那般情況看似是在感激不盡,實則只要十一敢順勢應(yīng)承下哪怕一個字,那他都能趕鴨子上架,直接將十一架到那道德至高點上去,叫十一不出曾皮,也一定要將自己的汗水揮灑出來才行。
只可惜錯過一步。
老城主將眼淚抹去,連連擺手,示意十一請坐,誒,老先生不敢當,不敢當,老朽姓茍名淵,字軼章,少俠隨意稱呼,可就是不要再稱呼老先生,當真是折煞老朽了。
然后他又不客氣地將那兩個陶碗拿到自己面前,將里面的根莖小心取出,起身放到廳堂旁邊的一個差不多只有三分之一高的木桶之內(nèi)。
只見那木桶之內(nèi),尚還有半桶,皆是如此之物。
老城主微微嘆息,這些,便是咱們旱江城所有的食糧積蓄了,旱江城數(shù)百人,也不知道還能堅持幾日,能堅持幾日算幾日吧。
然后老城主這才轉(zhuǎn)過身來,將那兩個陶碗隨意放到一邊去,笑道:不過老朽今日但見少俠眉間氣色,風骨正直,器宇軒昂,那真是不是仙師,勝似仙師,差不多,差不多,哈哈哈,自古英雄出少年嘛,哪怕是江湖武夫,也一樣是出類拔萃的大宗師坯子,別看老朽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粗鄙凡俗,時常只會念叨上一些圣賢文章和先人道理,可小老兒這點眼光還是很自信的,看人不會錯,不會錯。
趕鴨子上架,不上也得上。
鳶鳥忍不住在十一的心湖中,笑出了聲來,一口一個老朽,他自己不要臉,我都替他害臊,恁大個人了,為了你這么個毛多肉肥的大雁,當真也算是無所不用其極了。
十一有些無奈,到底是他自己的江湖經(jīng)驗還不算是夠,對于這老先生的趕鴨子上架,他竟有些無言反駁之感。
話已至此,他無論說什么,似乎都不算對。
十一表面上不為所動,實則以心聲詢問道:小坑鳥,這時候該說些啥?
鳶鳥嘿嘿一笑,這小老兒無非就是瞧見你出手闊綽,想要雁過拔毛罷了,不過這城百姓也著實太過凄苦,只要不是太過分,能幫則幫,人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拒絕,不合適。
十一點了點頭,笑道:老先生言重了。
旱江城城主哈哈一笑,這時候反倒是不說那些原本讓他火急火燎的大事重事,而是開始天南海北的說些一些小事雜事,比如說介紹上一些旱江城包括城主府的過往由來,事無巨細,說得那叫一個詳細,從頭到尾,這般誠懇且隆重的待客之道,當真是挑不出半點毛病來。
由著老城主介紹,十一也對旱江城大致上了解了些。
比如說這座城主府,雖然占地不廣,如今府內(nèi)四下也無人,事實上在十一他們進來時,他還真以為是進了某個窮苦人家,家徒四壁。
但若是將這座城主府往前翻騰上個幾十年,或者百年左右,大體上還是能夠瞧得出這座城主府也曾輝煌過一段時間,當時這里還不是四處無生的沙漠之地,而是天地靈氣綠意盎然的世外桃源。
這棟城主府還算是旱江城中最為漂亮和貴氣的建筑,沒有之一,當時但凡是這旱江城城中居民,大都爭著搶著想要來此地討上一份差事,為求安安穩(wěn)穩(wěn),富貴榮華的度過一生。只可惜今時不同以往,昔日輝煌早都隨著那位抽干了此地所有靈氣氣運的仙師大人走遠,一去不復(fù)返。
如今這座城主府,該走的走,該逃的逃,昔日那般人丁興旺之相,早已消失不見。
說到此時,十一只覺只剩下無限唏噓,唯有聲聲嘆息相伴。
十一估摸著整座城的守城將士包括城主府的禁衛(wèi)軍,在剛剛進門之后,就已經(jīng)全都出現(xiàn)在城主府之外,維持秩序,放置小城城民在此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