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十一抽了個穿廊過巷,瞧著門還沒關上的空擋,簡單數了數,一座城主府中差不多一共也就十幾號人。
大都是些上了年歲的老袍澤,時常出現在城主府門口或是街道巷弄之中裝裝樣子糊弄糊弄人,真要是有什么飛檐走壁,身手矯健敏捷的小蟊賊,或是身強力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頭子殺進來,估計對于前者只能呆呆瞧著人家隨意搬家,然后望洋興嘆。
追不住。
對于后者又只能尋個差不多還算安全的地方躲起來,瑟瑟發抖,盼著對方只是求財,不為專門殺人。
打不過。
老城主瞧見十一眼中那些細小的疑惑之流,小聲告訴十一,這些老袍澤現在所負責,不過是為這些百姓分發這些救命的吃食或是依靠著身上那層皮,多年積攢下來的威勢,來簡單維持下城中早已極亂的秩序,將城中這些凡俗,分門別類,都放好了。
其實不過是分開放在各個馬棚之中,所為便是各自安穩,相互相安無事,不然真要是各自餓極,為了吃食打起來,牽一發而動全身,那可就不是流上點血,斷裂上幾根骨頭所能解決的事了,只怕無需天災降臨,旱江城也會早早成為死城一座。
老城主同十一就這旱江城的過去到現在,大部分都是現狀之類的事,天南海北的說了一通,看似不著邊際,但實際上千言萬語的主旨大意都是突出了一個慘字。
然后老城主也一直都在悉心觀察著十一在聽到這些話時的面色變化,希冀著能在十一臉上發現些他想要的,比如說惻隱之心,于心不忍或者說是不勝嘆息之類的表情,這也是老城主故意設下套子,希冀著十一往里鉆的地方。
只可惜注定讓他失望的是,這段故事十一從頭聽到尾,十一一直都是神色如常,該點頭便點頭,該搖頭便搖頭,可就是沒有哪怕一絲的于心不忍之意,好似絲毫不為所動一般。
老城主心頭有些急,不到最后一刻,他也當真不想動用那最后的手段,委實是因為那些手段不大光彩,有些下作和上不得臺面。
十一主動打斷他還想要繼續繞圈子的話,主動截下話頭道:老先生究竟想要說什么,可以直說了,無需再在這里同小子繞彎子,彎子繞的越多,老先生那些原本想要說的話,反而就越難說出口吧?
老城主眼睛一轉,自然,自然。隨即便一伸手,突然大喊一聲,老程啊,為仙師大人將我們窖內那壇百年封藏取來,今日是我旱江城的大喜之日,貴客臨門,蓬蓽生輝,我們無論如何也不可怠慢了仙師大人。
在廳堂之外,那位老將士也隨之高高應聲,好嘞,大人,這就來了。
但十一連連擺手拒絕道:老先生好意,小子心領,但小子年歲尚還不到飲酒的年齡,況且習武之人境界不達,禁止沾酒,之前老先生能夠拿出那些救命之物來招待小子,就已經讓這些時日一直都是風餐露宿,干糧為生的小子,已經極為知足,心頭暖意極盛,老先生好意,小子心領便是,委實無需再破費。
十一也沒說你有什么忙,我是否可以幫之類的問題,大話不好說,人心隔肚皮,行走江湖,這點自我反省和人心戒備到底還是要有。
少俠放心,只管淺嘗一口咱旱江城的泥封醇酒,于身強體魄,大大有裨益,少俠放心便是。老城主表面上絲毫尷尬未顯,忽然一拍額頭自歉笑道:你瞧我這,年紀大了,老眼昏花,連腦子也不好使了,一路過來,光顧著向少俠介紹咱這一畝三分地,可這一直少俠來去的哪里是咱旱江城的待客之道,大不敬,大不敬...還未請教少俠行走江湖所用名號?
十一一愣。
江湖名號?
鳶鳥對十一知根知底,知曉他這一愣是在疑惑些什么,此刻它先在心湖之上以心聲應之,山下江湖,魚龍混雜,出來混也大都沒幾個跟腳干凈的,為的就是怕有朝一日被有心人報復,尋到自己跟腳,拿自己身邊親近之人撒氣。畢竟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世間上什么樣的人都有,誰也說不準個標標準準,畢竟人心難測,所以大陸之上便有個不成文的小規矩,便是世間武人,包括山上煉氣士們下山行走江湖,大都會為自己取上一個名號,跟楚門殺手之中的稱號,極為類似,比如說毒仙子,嬰靈夫婦這般,就是一個稱呼。
十一有些哭笑不得,但并未點破自己適才詢問之初的小心思,只是極為認真地詢問道:那你說我該使用個什么名號的好?
鳶鳥嘿嘿一笑,鑒于你的名字,本鳶覺得就叫一十吧,多好多押韻,還不易引人察覺。
十一臉一黑,不易引人察覺,小坑鳥,你是認真的嗎?
鳶鳥嘿嘿一笑,那你就自己想去。
十一已經不理他,抬頭笑道:小子初入江湖,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哪有什么名號傍身,老先生直接稱呼小子名字便可,小子姓白,名書生,字二十。
老城主一呆,白書生?白二十?
誰家父母為自己的親生兒子取名會如此草率?
鳶鳥也是一愣,紅眸之中有紅芒一閃。
書生這個名字它不算是熟悉,僅限于聽過,可不代表他不曉得這名字在這座人世間說出去到底有多如雷貫耳。
半圣,書生。
當然這也并非是鳶鳥單單聽到名字便有此異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則是當年十一還小時,白家那場變故,幕后的指使之人據說就叫做書生。
因為事情并非是多么大事,鳶鳥對于此并未有多在意過,不過是聽之任之,聽過就算。
現在聽到十一對于這段執念如此之深,鳶鳥便有些懊惱于自己當初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該去多了解一些的。
也不知這段變故,對于日后他和老頭子的深遠謀劃,會不會產生影響。
為今之計,只能是從側面旁敲側擊地打聽一下,十一塵封于心底的這段密辛,看看是否能打聽出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之后之事,再做定奪。
如此看來,別看十一當時年歲尚小,可這該記得人該記的事,一直都記著,從沒忘記過。
老將士將那壇尚未揭開泥封的老酒端上桌來,打開泥封,并未倒酒,直接讓老城主揮手趕下去了。
老將士一言未發,恭敬非常。
老城主哈哈大笑,喃喃念叨了兩聲,書生,書生...
腔音百轉,搖頭晃腦,似是在感受這兩個字中間所蘊含的韻味。
隨即他便是眼睛一亮,嘖嘖稱奇道:好名字,好名字啊,身從武,意從文,沒想到書生少俠還是位文武雙全的少年仁俠,老朽今日有幸結交書生少俠如此的英雄人物,當屬一大幸事,快事也,這酒少俠不喝,但我得喝,而且還得大喝三杯,不醉不歸。不然都要對不起少俠大駕光臨,對不起我這壇塵封多年的老酒!
老城主說著又拿出陶碗,端起酒壇為自己倒了一碗酒,說是一碗,其實也不過是酒液漫過碗底,算是有了那么個滿的意思。
石汕在一旁瞧著老城主和聽得其所言目瞪口呆,心里不停嘀咕,天底下竟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與這老頭的馬屁功夫相比較起來,他自己那點一直引以為傲的馬屁火候真是算個屁。
十一可沒有任何不好意思之處,只說了句老先生謬贊了。
十一實在是不想在這里同這么個注定命不久矣的小城主磨嘴皮子,早就想走的他瞧見這老先生竟是完全不顧臉面硬要與他長篇大論的架勢擺出來,頓時一陣頭大,隨即也顧不得什么禮數了,第三次將那句話問了出來,不知老先生今日尋小子過來,所為何事?
言辭較之剛才,生硬極多。
老城主精通世故,對于十一話內所蘊含之意,自然也聽得出,十一已經隱隱有些怒氣郁積了。
老城主表面上也是一愣,將好些個打好的腹稿措辭,全都由著十一這么一句話給胎死腹中,咽了回去。
他心中暗自嘆息一聲人心不古,突然他神色凄然,老淚縱橫,終于不再兜圈子,直接道:書生少俠可是有所不知啊,咱這座旱江城,城里的黎明百姓,苦啊,連年滴雨不降,滴雪不落,沒有土地自力更生,什么莊稼都長不出來,樹不結果,草不生芽,這里的人們,全都在被老天爺折磨來折磨去的等死,實不相瞞,書生少俠,咱桌上的這壇老酒,原本是打算在咱旱江城氣數徹底盡了之時,算作是咱全城上下,所有人的送行酒的,只是今日實在是因為少俠遠道而來,這才破例,禮節不可輸?沙侵鞲饷娴睦杳靼傩,少俠一路走來也瞧見了,就沒一個能繼續多活上幾天的,咱這座旱江城本來也有那么幾萬人口,再瞧瞧現在,被那該死的山上魔頭給抽光了咱觀水國所有的山水氣運后,走的走,死的死,如今只剩下我們這把老骨頭,還有那些長不大的小孩童,走不了,只能再這里等死。
老城主說到這竟是直接從座位上站起身來,然后徑直走到十一面前,撲通一聲,竟是直接面對著十一跪了下來,這一次根本不給十一任何伸手攙扶的機會,老城主聲淚俱下,痛心疾首,老朽在這懇求少俠,若是少俠仁心尚存,可救救孩子們吧,他們還小,還沒真正好好看過這個世間到底是何模樣啊。
至于我們這些老骨頭,反正都是半截身子已經入土的老廢物了,能在臨死之前為咱們旱江城的孩童再做些事情,書生少俠便是要老朽當場血濺五步,死在這,我也絕不會眨一下眼睛。
十一聽得目瞪口呆。
鳶鳥蓋棺定論道:你瞧瞧,本鳶沒說錯吧?
十一起身彎腰,將顫顫巍巍地老城主攙扶起來,為其拍打了拍打身上沙土,然后這才苦笑道:老城主是想要小子做些什么?
老城主面露希冀光亮,老朽愿意為了這些孩子舍得這一身臉皮不要,所以老朽所提出的要求可能是會過分了些,但老朽也是實屬沒辦法的無奈之舉,還請少俠見諒。
十一點了點頭表示能夠理解。
這句話他倒不是表示客氣,而是真的能夠明白在這種絕望之時,心底里到底有多么希望能夠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來救命。
這個名為茍淵的老城主,深吸一口氣,神色肅然道:老朽這道路有兩條,任憑少俠選,當然若是少俠實在無能為力,不選老朽也不會記恨少俠半分,只能恨天命如此,我觀水國命該絕而已。這其一呢,當然是書生少俠能夠將這些孩童貼身帶著,教導他們讀書識字,或是修煉武功,不求他們日后能夠多有出息,只要能夠有個一技之長,保證自己的溫飽就行了,其二呢,便是少俠若是手頭仍有盈余,那便為這可憐的旱江城留下個一個半子的,小老兒也能靠著這筆錢拼死一搏,試著將這些可憐的孩子送到能活命的地界去。
老城主說到這仍是生怕十一會有誤會,趕緊又叮囑了一句,不管少俠選擇哪條道,或是哪條都不選,都沒事。
十一沉吟半晌,不說話。
實則是在同鳶鳥在心中商議此事。
按照鳶鳥的話來講,那便是反正咱們手頭錢財不缺,給上一些就給上一些,既然是可以隨手為之的善事,能多做上一些,怎么都不虧著,可真要是帶著這些同拖油瓶無二的孩童一起南下,先不說能不能全都照顧到,為他們尋上一個好地界安置他們,單單說這萬里黃沙,他們那些等于是沒了半條性命的小身板,能不能扛得住,活著走出這片沙漠,都是兩說。
十一便沉聲問道:那豈不是說,要是我們不帶著他們,只留下些錢財,最終還是會落個人財兩空的境地?
鳶鳥沉默下來,許久才氣急敗壞道:爛好人,你又想做那善財童子了是不是?這種事不會有人說你好的!若是在路上死掉的孩子太多了,你看看你身上會不會有萬般孽障纏身!他們只會將所有的記恨,全部放在你身上!于你大道,絕非是好事一件,到時候你莫說被千夫所指,說不得半夜都會有鬼魂在你身邊游曳不斷,想要尋你索命!
十一呵呵一笑,抬頭瞧著房梁上頂,這么說,我就是說對了?他們全都會死,對不對?而這些錢財,也根本不會積攢什么陰德在身,不過是為了讓我心安是不是?
鳶鳥氣得直接撇過頭去,它忽然覺得與十一這般,既固執且聰明的人說話,真是累人。
呸!
分明是能活活氣死個鳥!
十一轉頭瞧著那滿臉希冀之色的老城主,笑道:老先生將城中的孩子都帶過來,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