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瞧著毒仙子,沒有說話。
倒是毒仙子被十一的目光給瞧得渾身都不自在,當真是一刻都不想再在這里多待,那枚李禮的方寸物,算是你的戰利品,我就不奪人之美了,自己好好收好吧。
毒仙子告辭離去,說下次任務結束時,她會如約出現。
這次十一并未再挽留于她。
風漸息。
天晴朗。
無云。
毒仙子走后。
十一瞧著毒仙子離去的方向,神色復雜,瞧了好一會。
一直到天上明陽送走了數朵云霧,待得第一縷明陽星星點點地灑在他肩上之時,才收回視線。
低頭。
伸手將那封毒仙子臨走前塞在自己手上的猩紅色信封,還有那枚李禮身上搜刮而來的圓形素玉佩拿在自己眼前,簡單瞧了幾眼。
手一番,二者皆從其手上消失不見,被他直接收入方寸物大嘴之中。
對于那封寫明了任務之屬的猩紅信封和方寸物之中所蘊藏之物,好似從一開始他便興趣不大。
日后有時間,再看便是,現在他還有些算作是尾巴的小事要處理。
少年將亂世從劍匣中抽出來,低頭瞧了瞧,原本還算漂亮,有了那么一絲法寶飛劍的富貴氣的亂世,在被那枚道家符箓一炸之后,其上被郝書生所做的所有偽裝,盡皆被炸了個一干二凈。
現在又恢復了原來那才從紫竹林那條溪澗的幽深坑洞中,所抽出來時的模樣。
三尺銹劍。
只是奇怪的是,其上的斑斑銹跡,這段時日來,不管他如何使用和打磨,該是如何模樣,便是如何模樣,其上的銹跡絲毫沒有脫落和改變,便是連鋒刃也都一如之前,鈍刃無鋒。
但十一忽然咧嘴一笑,伸手拍了拍同他相依為命許久的老伙計,笑道:還是這幅模樣最順眼。
之后少年提著那柄三尺銹劍,徑直向林邊走去,目光在林間游移不定。
最后少年在一處藏風聚水,大樹搖曳,草植茂盛之地,站定。
然后提劍開始...挖坑。
死去之人當厚土安葬。
好人應有,天經地義。
便是仇人壞人,一樣也當有。
別人不做,而且也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可以由得他們不做,比如說殺人之仇,不共戴天,再如惡貫滿盈之類的,大體上都在遵循著一種惡人就該曝尸荒野,死無葬身之地,讓他承受惡果的正義辭言。
是對的。
這種理論和做法,便是拿到這座人世間中最講規矩、道德和禮儀的儒家學說當中,雖然不會被推崇,但也說不出個錯來。
但于十一而言,到底還是謹記白家立世教誨,切記死者為先,死后無論是否厚土,都當安葬,無論其生前是否十惡不赦。
于是十一準備做。
當時鳶鳥只瞧了一眼,就開始罵他是裝模作樣,是故作姿態的爛好人。
只是鳶鳥說歸說,罵歸罵,冷嘲熱諷的言辭說了一大堆,可它一句阻止之言都未曾說。
對此十一也知曉明白,鳶鳥不過是口是心非,面子上過不去罷了。
十一便笑著對鳶鳥說,既然你不愿瞧,那就去看看那跛腳少年,看看他是不是受了驚嚇過度,正需要調養和安慰,要是不需要,那就叫醒他再跟他說說我們要走的事,總不能一直在這拖著,代替這家掌柜將店繼續開下去吧?
鳶鳥冷哼一聲,看都不曾看那跛腳少年一眼,對十一說,要出去一趟,要是這跛腳少年真就被嚇傻了,那也整好,直接將他丟在這,愛生愛死的,咱也不用費心思管他了,一會要走,做完了這些羅里吧嗦的事,直接走便是,它自會有辦法追上他們。
十一笑著問他是不是要追上毒仙子然后兩個人要說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之類的?
鳶鳥直接回了個白眼給他,說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十一連忙擺了擺手說我謝謝你啊。
之后鳶鳥飛走,只不過讓十一詫異的是,同毒仙子離去的方向截然相反。
搖了搖頭,在這件事上十一并未多想。
實際上多想也沒用,該他不知道的,他就是想破了頭也不可能知道。
不然毒仙子還不早就告訴了他那句為什么要幫我的答案了?
鳶鳥在飛走出了十一視線之外后,這才回頭瞧了瞧十一的方向,暗自腹誹不已,說他是爛好人,就喜歡多管閑事,上輩子管了下輩子管,哪一輩子都要叫人給做成個扯線木偶,哪一輩子都不能堂堂正正的為自己活著,最后以活該結尾。
之后鳶鳥撲扇著翅膀一直直線上升,直接入了云層之中,折返而回,向著毒仙子離去的方向,追去。
之后鳶鳥果然在十一視線不及處,瞧見了正等著它,對它笑意盈盈的毒仙子。
毒仙子在瞧見鳶鳥飛過來的一瞬,便直接抱拳躬身施禮道:汐顏見過前輩。
恭敬非常,絲毫沒有拖泥帶水和懷疑之意。
鳶鳥直接越過毒仙子,落在她身后的枯枝枝頭之上,以著一種極為陰冷的語氣問道:老家伙什么意思?讓你來探探情況,然后自己準備來收賬?還是這幾百年間,叛了山門,棄暗投明,入了那幾個老家伙的仙家府邸,所以要你過來故意放個風聲,引我們這些見不得光的老家伙們出來,然后臥薪嘗膽來的?
鳶鳥目光淡然,這些擺明了是聽不到真話的問題,讓他說的有些理所當然。
就好像他知曉這種問題,毒仙子在這里一定不敢說假話給他,他一定會從毒仙子嘴里知曉他想要的答案一般。
不擔心。
毒仙子臉上鎮定非常,同時對鳶鳥的態度也更顯恭敬,這一次的彎腰作揖,一彎到底,前輩說笑了,家師曾言,只要菩桀前輩一日不出,那家師便是一日無能,就算是轉投那幾個老對手的門下,就算他敢去,人家都不敢收,最后還不是淪為走狗之流,一事無成不說,還要慘淡收場。還坦言這座天下的幾個圣人,他可惹不起,沒有大樹頂梁柱,他這么根小木棍,早就讓人家給吹斷了。至于為何我會行走于這方世間,則是因為十一少爺出世之兆,讓家師瞧見了他曾以為此生無望的希望所在。所以讓我先來看看,看看這座經歷了這么久風霜雪雨的世間,他是否還能適應適應,是不是能再陪著菩桀前輩,再在這走上一趟。
鳶鳥嗤笑道:算他還算有點良心。
毒仙子笑而不語,賠笑居多。
鳶鳥瞧了毒仙子一眼,日后跟在他身邊,不用太近,別讓他知道,但也別太遠,他要是死了就得再等下一個千年,時間太久,煩得很,知道嗎?
毒仙子面上賠笑不減,點點頭,不說話。
鳶鳥見毒仙子識大體懂規矩,便多說了一句,行了,混吃等死也沒什么不好,老東西現在不也是在干這種事的?也沒必要藏著掖著,還擺出一副賣力的姿態來,假的很。你就回去可以直接告訴老家伙,就說混吃等死也是功勞,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直接跟他說,是蓬迦說的。
鳶鳥話畢,眼中紅芒一閃,沒等毒仙子繼續回話,直接飛身而起,換了個方向,卻不是折回,一閃而逝。
毒仙子面色不變,作揖行禮,久久不曾起身。
若是此刻鳶鳥折返而回,瞧見躬身之下毒仙子面上顏色的話,定然能夠瞧得出,此時的她面帶無比駭然的模樣。
原因無他,她心中已經因為鳶鳥適才所言的那蓬迦二字,泛起了驚濤駭浪。
久久不能停息。
......
善心有好理相陪,惡舉有情理相贈。
......
小驛站前。
鳶鳥走后。
只留下十一自己,開始一劍一劍地開始挖坑,然后將一個又一個的死尸背過來,埋下,填土,立碑。
墓碑并排而立,人人皆有份。
墓碑所寫大都是這些人的生前名號,除去李禮和王劍來,那背劍男子和那魁梧漢子,還有那抱劍夫婦,不過都只有一個背劍客,無名漢子和嬰靈夫婦的簡單名號而已。
至多再附上死于地點和時間。
最后只剩下那位桓庭國江湖之上,昔日的武林盟主,也就是這家驛站的年輕掌柜。
叫俞盛。
事實上,俞盛死的憋屈,但不冤枉。
當時李禮所來,只怕一心所為便是這個俞盛,還有他的昔日好友王劍來。
至于知曉他在這,最后反而先同他對上,打了一架,至多只能算是巧合而已。
而李禮為何來此地還帶著如此之多,代表著桓庭國皇室的林軍鐵騎,究其原因,還是因為鳶鳥所言的那句,人心向江湖,想要收攏人心,必先收攏于江湖。
最是不巧的是,俞盛和王劍來這兩個名字,在桓庭國,就代表了江湖。
無數少年豪俠甚至市井流民,只要不在廟堂之上,或是心思一心全在廟堂之上的那些胥吏之流,大都向著他們二人,所以這一整座江湖都在向著他們二人的模樣而發展。
此于桓庭國皇室而言,自然不可容忍。
所以今日即便俞盛和王劍來答應李禮的無禮要求,愿意做兩只牽線木偶,或者更為貼切而言則是,愿意做桓庭國朝廷的兩條狗,只怕都不得善終。
畢竟唯有死人,最聽話。
只不過這些于十一而言,意義不大,他所看見的點,反而是俞盛那顆尚還有些赤誠之心。
也正是這顆仍有古意的心思,叫俞盛毅然撇開了當年的無上榮華和地位,跑到這么個山坳里,歸隱山林。
再一個便是,那跛腳少年同他的感情,昨日跛腳少年沖出來失聲痛哭之時,他迷迷糊糊間,感受到一些,今日再瞧見這跛腳少年趴在他身上,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時,十一到底也由此明白一些。
所以他在挖這最后一座墳,挖到一半時,偏偏就鬼使神差地回頭瞧了一下。
他瞧著那跛腳少年,自己又遲疑起來,片刻之后,悠悠一嘆。
之后反而將那已經挖了一半的墓室,重新填土,埋上。
自己則走到那跛腳少年身邊,席地而坐,將亂世收于劍匣之中,安安靜靜地等待那跛腳少年醒來。
實際上在十一心中,瞧著跛腳少年那哭花了臉,沉沉睡去的模樣,駁雜煩亂極多。
他想起自己的小時候,白家沒了之后,他在紫竹林里,無數個哭累了沉沉睡去的夜晚,同這跛腳少年此時的模樣,哪里有什么分別的?
然后他就這么哭著哭著,也差不多還算是活著過來了。
現在他只要不去想那些被他封印在心底的那些陳年舊事,多想一想當下需要做的事,包括他未來所需要走的路是如何,到底是曲折還是崎嶇,走過了之后才知道。
日子就也還算是過的去。
至少不會也沒有每天都要尋死膩活的可憐模樣。
可于現在的跛腳少年而言,正是他邁不過去那個好像比天還要高的坎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