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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無一塊凈土，處處皆有流血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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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不許久，十一思量還未多，沉沉睡著的跛腳少年便悠悠轉(zhuǎn)醒。

第一眼便瞧向了自家掌柜，仍是下意識喊了句，掌柜的？

只可惜跛腳少年再也聽不到自家掌柜每日清晨起來對他笑罵的那句，別睡了，別睡了，太陽都要曬屁股了，趕緊起來干活，店里要來客人了。

跛腳少年才想到此便一下子又嚎啕大哭起來。

邊哭還邊哽咽不停地對那年輕掌柜說些聲音哽咽的話來，比如掌柜的咱們昨天一晚上都沒睡，還發(fā)生了那么多事，心驚膽戰(zhàn)的，嚇壞我了，所以咱們今日是不是可以晚些開張啊？反正咱們這這么偏，平時也沒什么人來，真要是有人，讓他敲門不就行了？反正掌柜的你也不在乎這點小錢，對吧？咱就偷懶一天...好不好？

跛腳少年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每次都要抽噎許久才能再說得出口下一聲來。

可聲音飄蕩在四周，無人與之回應(yīng)。

此刻最是歇斯底里和撕心裂肺的，還是這少年他心尖上的那些悲歡離合吧？

十一就站在其身后，瞧著跛腳少年這番模樣，久久無言。

往前再翻上五載，那時候的他同現(xiàn)在的跛腳少年幾乎如出一轍，一樣地在他毫無準(zhǔn)備之時，一朝將自己幾乎是所有尚還熟悉的親人，全部失去，甚至他那時候，連撲在自己親人尸體旁邊，失聲痛哭的機會都沒有。

跛腳少年一邊哭，之后又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些，掌柜的，你起來，起來瞧瞧，我是小跛子之類的話，每一句都顯得平淡無奇，甚至平淡到這些話都是會出現(xiàn)在每天每時每刻的瑣碎生活中，可就是這些稱不上美好，更加沒有什么詩情畫意的句子，聽在十一心頭，一如刀割。

許久之后，可能是跛腳少年哭累了，也可能是哭著哭著，便想通了。

覆水難收。

他自己胡亂抹了把臉，站起身來，轉(zhuǎn)過身倔強地瞧著十一。

而十一則是平靜地抬頭望向他。

年歲比之十一還要大上幾歲的跛腳少年，此刻卻是好似同十一兩個人身份完全對調(diào)了過來。

反倒是十一像是那個年歲大些的孩子。

跛腳少年這次不等十一出聲詢問，自己先開口，語氣極為生硬道：我跟你們走，入你們門下，做牛做馬都行，都無所謂，但只求你們能讓我踏足修行。

十一詫異，為何？突然就決定了？

誰知這跛腳少年竟是噗通一聲直接跪在十一面前，一邊磕著響頭，一邊道：以前我想要習(xí)武，做個武夫，掌柜的告訴我，我天資是有的，而且也不算低，至少到他那個程度，只要我勤加修行，一定是可以的，只是我的腳，再也好不了了，至少以他的辦法，哪怕是在整個桓庭國的范圍內(nèi)尋找，也找不出能夠救治我這只跛腳的法子，除非，是那些來去無形，高人一等的山中仙師大人們，才會有機會救治我的跛腳。

原本我都已經(jīng)絕望，以為這輩子都再也沒有修復(fù)我這只跛腳的可能...

跛腳少年許是忽然發(fā)現(xiàn)，他在這羅里吧嗦的說上一大堆，要是他面前的仙師大人不愛聽，引人反感，直接甩袖走人，那他眼睜睜地瞧著這份機緣流走之時，當(dāng)真便是哭，都要來之不及了。

至于十一如此之小的年歲，可能并非是他所尋找的仙師大人這種問題，直接便被這跛腳少年忽略掉了，他常看的那些江湖修仙小說里，不都是這么寫的？

說是人家修道天才，一生機緣無數(shù)，修仙千百載，一朝得道，返璞歸真，反而從一個老頭模樣逆勢生長，重新變?yōu)橐粋�孩童模樣。

所以在這跛腳少年看來，別看十一現(xiàn)在只是一個比他還要小的少年模樣，說不定人家真實年歲，早已經(jīng)破了百歲，是他的幾十倍還多。

當(dāng)然還有一個最為重要的原因便是。

那個讓他恨意滔天的老頭，竟然能夠一腳便將他心中奉為天下第一的掌柜的給踹死，那他的實力該有多高？

不說高出天外，可至少也絕對是實打?qū)嵉哪切┙�湖修仙小說里的仙師下凡，行走人間吧？

可就是這么一位得道仙師大人，竟然被他面前這位年歲比他還小的少年，給一劍劈殺了，那鐵板上釘釘是他面前這少年比那讓他畏懼到骨子里的仙師大人還要強啊。

于是跛腳少年急忙改口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和那只仙鳥大人，肯定都是下山歷練凡塵的仙師大人，之前大人們還說收我入門下，我有眼無珠，竟然誤會了仙師大人的好意，還請仙師大人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記小人過，就忘了小跛子這一次吧，以后我定然給仙師大人當(dāng)牛做馬，在所不惜。

十一哭笑不得。

只是看此情況，他現(xiàn)在便是渾身長了嘴，都要皆是不清這誤會了。

不過歪打正著，正好小坑鳥不是說這小跛子同它是同道中人么？

原本十一還想著該怎么勸這少年同他們一起走，現(xiàn)在倒好了，是那有心栽花花已開啊。

于是十一點了點頭，收下你便是，但是你呢？想要報仇？

跛腳少年一瞬間，恨意灼灼，我知道這件事背后還有桓庭國皇室在推動，到時候我自會尋之，出世之后，生死自負(fù)，絕不會給你們添半點麻煩。

十一詫異，對于他之后的那幾句生死自負(fù)之類的混賬話，置若罔聞，你怎么知道？

跛腳少年倔強著性子，仰著頭，猜的，但我的感覺一向很準(zhǔn)。

十一愕然。

這也行？

但他并未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纏，也沒回答他說行或是不行，反而是默默將亂世從劍匣之中取出，遞給跛腳少年，指了指他身后的尸體，沒說話。

在這小驛站中摸爬滾打多年的跛腳少年，早早便有顆玲瓏剔透的心思，對于十一的舉動，哪里還不明白十一的意思，只是才一想到這，他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開始不爭氣地往下掉。

十一就這么靜靜地瞧著他，不說話，也不安慰。

跛腳少年伸出手，又縮回去，在十一詫異的目光下，反而是一拐一拐地用他算是最快的速度向小驛站中跑去。

不多時，待得跛腳少年從驛站之中出來時，他手中多了把下地務(wù)農(nóng)時所用的鐵鍬。

他這才沖著十一艱難地擠出了個笑臉，謝謝你。

之后跛腳少年便在十一所填好的那一排墳前，在最寬敞的一片地，地方比那一排墳，兩個加起來都要大，一鏟一鏟地開始挖。

只不過跛腳少年畢竟不是修行中人，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俗少年，沒有十一那經(jīng)年打熬身體的經(jīng)驗和積累，才不過挖到一半，便已經(jīng)雙手滿是磨破了皮之后的血污。

之后他每挖一下都要皺上一下眉頭，鉆心的疼。

十一想上去幫忙，卻被跛腳少年倔強地?fù)]手拒絕了，當(dāng)時他頭也沒回，甚至語氣猶然像是在尋常同店里的客人吹牛打屁，不用不用，掌柜的平時待我不薄，我這笨手笨腳的，在店里幫忙也盡是闖禍添亂，掌柜的從沒說過啥，現(xiàn)在掌柜的走了，我還什么心意都沒敬過呢，這點意思，當(dāng)然我來。

十一沒有拒絕，也對跛腳少年那說著輕松的話，可眼淚也止不住的流的模樣，視而不見。

之后他也沒有再表露出一副要喧賓奪主的心思和樣子來，只是在跛腳少年身邊，默默站著，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地方。

作為經(jīng)歷過這般悲歡離合的過來人，這種默默無言的陪伴，算是此時對他最好的安慰了。

之后跛腳少年拐著一只腳，一邊挖，一邊喃喃，像是自語，也像是在對十一說道：小時候家里不在這，在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山坳里，家里有爺爺，奶奶也還在，爹娘都是山坳里的農(nóng)民，家里面就整日過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那時候我還不懂事，也就是三四歲的光景，本以為這輩子也會像我爹娘一樣，在那山坳里結(jié)婚生子，然后慢慢老了，將手里的鋤頭啊，鐵鍬啊交給我兒子，最后再死去。

跛腳少年越說，他伸手擦眼淚的頻率便越是頻繁，可不管他怎么擦，那些不爭氣的眼淚，就是不停地流，可是老天爺好像就喜歡捉弄人，不遂人愿，你想著什么，他偏偏就不給你什么，要折磨你，將你弄得體無完膚，遍體鱗傷了，說不定都不罷休。

十一默然，這些道理，不說言明，可至少大都算是世人皆知。

只是知曉歸知曉，再放到自己身上，讓自己設(shè)身處地地看看或是想想，最重要的是實打?qū)嵉慕?jīng)歷上一番，任誰都是不愿意的。

跛腳少年繼續(xù)挖，繼續(xù)說，后來有一天村子里來了一些山賊盜匪，拿著刀，身上都有血，也都受了傷，輕重不一，全都是驚慌失措的模樣，好像有誰是在對他們窮追不舍，而他們也是無意間，闖進我們村子里來的，當(dāng)時村子里的人和那伙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誰都沒說話，最后還是老村長站出來，詢問了一聲幾位壯士可需要落腳歇息，村子里雖然不出世，可人人都樂善好客，誰都不知道，這么一句話，村子就沒了。

跛腳少年說著說著便自嘲一笑，村子里的人世代都在山坳里生存，哪見過什么世面？對于外面這些蠅營狗茍，全都瞪大了眼好奇著呢，誰會想得到這些人連話都不曾回，只說了句兄弟們今日所受的委屈，有地方找回來了。

后來那些山賊盜匪們就拿著刀，一刀一刀將村子里的人，所有人，漂亮的年輕女人都留下，剩下的人，無論老小，都殺了。有些男人眼睜睜地看著村子遭賊人欺負(fù)，血性一下子就上來了，紅著眼睛想要反抗的，像我二叔，我爹，還有村長，好多人，拿著鋤頭鐵鍬什么的，就那么傻乎乎的沖上去，還說要護著村子什么的，可他們哪里學(xué)過武？至多便是有膀子死力氣罷了，哪里是那些經(jīng)年都在刀口上舔血過活，伸手矯健敏捷，還絲毫沒有人性的山賊盜匪的對手啊，所以都死了，甚至反抗最厲害的，像我爹，連個完整的尸體都沒有，被人剁成好幾塊。

他就像是在說著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瑣事，一字一句的，平淡如水。

可這些明明是平淡如水的話，落在十一耳中，卻是能夠直鉆進心里，能夠聽得出當(dāng)時那叫人歇斯底里和撕心裂肺的一幕幕來，那些山賊盜匪壓抑許久的戾氣和殺意，還有村子里這種突遭橫禍的驚慌失措和睚眥欲裂，想報仇的，想活著的，全都亂作一團。

人間亂世，人力不及處。

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