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界山頂。
石桌之前,十一,血鳶,菩桀三人成掎角之勢,圍桌而坐,桌上擺著三杯菩桀才泡好的槐葉熱茶。
熱談如火。
鳶鳥并未提及少年還在登山時,它和菩桀在山頂因為他所發生的那些不愉快。
便是多說無益。
講些實話,相比較于之前的恩怨計謀,此時的菩桀和血鳶反而更加在意少年最后將死時的那一幕,到底是從何而來。
顯而易見,最后出現的那萬云如朝圣,反哺圣靈的一幕,并未在他們的計劃之中,在那時,菩桀其實也已經做好了以自身生機溫養將死少年,進而收攏少年,將他自身血脈根種其身的打算,這一點與鳶鳥直接去救他,雖是初衷一致,可實際上的做法,卻是背道而馳。
可菩桀做了萬般準備,眼瞅著便要成功之時,那些可以說是天地異象的“意外之喜”,將其計劃全盤打亂了去。
不過好在一點,少年還并不懂得其中根源,這便是證明他們,還是有些機會可尋的。
對于喝茶,尤其是喝菩瘋子的槐葉茶,鳶鳥一直都很是抵觸,這一點,早在一衍紀之前,或許還更早一些,便已存在。
只是這一次,似是有著十一沖喜,鳶鳥倒是并未拒絕菩桀的槐葉茶之邀,甚至還極為主動地點飲了幾口,神態還極為反常地頗為享受。
菩桀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血鳶,淡淡一笑。
這一次還是坐在末位的少年先開口說話,不過在說正題之前,少年仍是不忘先站起身來,對著鳶鳥和菩桀躬身施禮,是以十一在此有禮作為話頭,再以感激不盡作為結語,總之便是儒家門生感恩戴德的那一套,也算是老調重彈一次,不過效果倒是出奇的好,畢竟喜慶的話,捧著的話不怕多,任誰都愛聽,尤其是那只總是喜歡被捧著,供著的鳶鳥,尤為如此。
這倒也不是讓他老調重彈的唯一原因,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十一是打心眼里感激菩桀和鳶鳥。
那一趟爬山之行,雖是差點死在半山腰,最后直摔到山底,粉身碎骨之類的,但他卻是從未記恨過給他安排如此考驗的鳶鳥和菩桀。
這也是與他從小便有的遭遇有關,他很小就明白一點,越是努力的付出就與收得的回報不一定會成正比,而且這個不成正比的幾率遠遠要比成正比的幾率大得多,那種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的情況到底是時有發生。
而在這件事情上,顯然他能堅持地活下來,對于自己便幾乎可以稱之為是蛻變的一次磨礪。
所謂福禍相依,風險越大,收獲也便越大,也不外如是。
若是當時沒活下來,也不虧著,至多是嘆上一聲命該如此罷了。
倒是最后他快要堅持不住之時,腦海里突然響起的那個憤怒聲音到底是何人,他也一直心存疑慮,按照記憶來搜索,他不記得記憶中有誰的聲音是那個男人的樣。
雖說中間有幾句話真就跟自家師傅邱楚子與自己講的差不多一模一樣,可歸根結底,到底是聲音不同。
他已經將那聲音原原本本,一點一滴地記了下來,日后若是有緣能夠見到那人,那他一定一聲便能聽得出,到那時候若是能有機會或者是能力之類的,便回饋上一份報答,救命之恩,當涌泉相報,這點道理和道義,他還是明白的。
簡單謝過之后,菩桀便端起茶杯先喝了口茶,而十一卻是已經忍不住心中想問,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將他心中的那么些個疑惑疑問一股腦的全問了出來,比如為何這里的老槐樹開了嫩芽,書香院中的那棵老槐為何全枯了,還有就是“亂世”到底是怎樣的一把劍,槐樹老爺爺當年是否真的橫掃那五座天下,還將不周山踩在腳下盡情蹂躪之類的云云,當然最為重要的便是九曲黃泉中是否能找到他的娘親父親,能不能在他們投胎轉世之前,再見他們一面,哪怕只有遠遠地眺望一下也行。
十一一想到雙雙慘死的父母親,便有些淚眼朦朧,那堅韌如玄鐵的心,就如同被澆灌了一盆有著足以化人白骨的融水,所謂撕心裂肺,不過如此。
菩桀被他那一連串的問題給搞的有些應接不暇,喝到口中的那口槐葉熱茶差點因此全噴出來,咳嗽了好幾下,一點都沒有當年以一己之力掀起將五座天下盡皆卷入那場大道崩殂之戰的逆天而上樣。
倒是把旁邊的鳶鳥逗得哈哈大笑,說他啊,其實就是個跳梁小丑,什么逆天而行啊,滅世之人啊,通通都是扯淡,他就是搞笑來的,別搭理他,還說當年那些破事,實際上還不是為了一個女人,他還總什么美名其曰的英雄一怒為紅顏,我看其實就是扯,找個好聽的借口罷了。
十一聽得目瞪口呆。
菩桀二話不說,揚起槐木拐杖便打,說來也奇怪,十一每次連它一根毛都碰不到的鳶鳥,竟然真就乖乖地立在石桌上,動也不動,結結實實地挨了好一頓打。
只是打完之后,鳶鳥立即炸毛了,立在石桌上,看樣子還是動不了,但并不妨礙它破口大罵,“菩瘋子你個老匹夫!不準再用你那什么狗屁空間神通,你以為爺打不過你是不是?來來來,你有種的把神通去了,看爺不把你打成篩子,爺就跟你姓......”
然后十一便連鳶鳥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只瞧見菩桀頗為滑稽地對他做了個無奈地手勢,輕咳一聲,笑道:“你看,小丑才說別人是小丑不是?”
十一發誓,他真的很懷疑這里是否真的是九曲黃泉?
真不是哪個雜戲班子的演戲現場?
或者真就不是哪里跑出來的跟他年歲差之不多,甚至心智還沒有他成熟的兩個小娃娃在互相斗嘴來的?
待得罵也罵過,打也打過,再回到正常時,菩桀卻是站起身來,幾步走到那棵已有些許嫩芽冒出的枯枝老槐邊,眼中卻是瞧著天上繁星道:“你的父母親們,你尋不到的,天有道,萬物皆有規則輪回不休。”
菩桀觸景生情,更像是說給了自己聽,“那句不入輪回終虛妄,到底是堪悟地晚了些,至少現在的你和我,還沒有那個能力來壞了這些規矩。”
十一一瞬沉默,才蛻變,實力暴漲之后的喜悅,也一下子便都沒了。
到底姜還是老的辣,菩桀一下便看穿了他的心思,話鋒一轉,笑呵呵道:“所以,你現在無需多慮這些,都無用,反而還會讓你道心蒙塵,到最后,哪怕真就有了機會了,也注定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十一有不解,也有希望重燃,如是那溺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救命草,“菩桀老爺爺,此話何解?”
菩桀撫了撫頜下白須,輕聲道:“潛心修煉便是,無需顧及其他,該有萬木春,還是驚蟄雪,都會來的,你現在所需要做的,便是等到萬木春時,能登枝頭,驚蟄雪時,能......踏雪開天。”
“踏雪,開天?”十一感覺自己懂了,可再往深想時,又覺不懂。
懵懵懂懂,霧里霧外。
菩桀伸出手摸著那棵枯枝老槐,有些緬懷道:“你說的老伙計啊,其實便是里,表兩面,表在人世間,里在九曲黃泉。這里也算是他的根吧,不管怎么說,還算還有份希望可爭。”
“至于‘亂世’......”菩桀轉身瞧了一眼十一手中那柄三尺銹劍,眼中有著寵溺和留戀。
十一聞言立即想要舉劍上前,畢竟此劍本就是這菩桀所有,他現在將劍還與他,倒也并不覺得有多可惜,至多是有些不舍,這些時日,這柄劍,也與他并行了不少的生生死死。
讓十一不曾想到的是,菩桀卻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停下,轉過身來,拄著拐杖,竟是有些顫顫巍巍。
他走到‘亂世’面前,伸出那只已滿是枯槁皺皮的手掌,仔仔細細地輕撫過‘亂世’劍身,只一下,便是老淚縱橫,“老了啊,憐柔,連你也銹了,不在了,我們的時代,到底是過去了。”
十一仿佛在這一人一劍的身影之中,瞧見了孤寂和落寞,也瞧見了一人提一劍上窮碧落下黃泉,穿行天下五座,妖魔斬盡,只憑一人一劍立于億萬煉氣士前,而那些人無一敢動。
風姿卓卓,獨傲于世間,可最終,那一人一劍還是緩緩行向世間盡頭,最后再回頭時,與之相隨,只有那個時代的夕陽落幕,也再無明陽升起,永墜黑暗。
菩桀在撫劍之時,‘亂世’也有著如同下意識般的濃重感應,劍身微顫,劍音輕嘶鳴,似是在對著自己的老主人哀鳴上一聲相思。
感情之深,早是已印刻于劍靈之中,劍身之內,哪怕幾個衍紀之后,靈氣消散殆盡,可劍身依舊記得帶她征戰五座天地,甚至一度將五座天地踏于腳下的老主人,有著何種溫度和氣息。
十一就這么默默瞧著,不言一語,只是他的鼻子,到底是有些泛酸。
菩桀淚眼渾濁,聲音也漸嘶啞,“憐柔,我們的緣分,那場別離之后,便已盡了。此生能跟著我,也是委屈了你,以后若是有了新智,要好好待你新生之后的小主人,知道了嗎?”
銹劍微顫,隨后安靜躺于十一手心,乖巧至極。
十一大驚,連捧著飛劍便半跪倒在地,“老爺爺,這使不得。”
菩桀含著淚,卻是豪氣干云,放聲大笑,便如同少年第一次入這九曲黃泉之中,瞧見菩桀在面對著那些所謂天上圣人威壓之時,所展現出的氣勢,一模一樣。
睨視天下,氣息狂放豪邁,大拍著十一肩膀道:“無需多慮,接劍便是,切記,不可埋沒了她!”
這一刻,十一被菩桀身上那股子氣勢所感染,自己也不由得升起一股豪邁之氣,大聲應道:“是。”
聲雖小,已有動輒九天之威,在其身下,猩紅云翻涌不休。
......
踏行千萬里之遙,雖無伊人但有月。
......
北河山脈外圍。
澤地叢林之中。
一人,一劍,一鳥向東奔行于此地之中,路過那些有妖獸聚集的林地或是澤地,大都用著十一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蠻力,硬闖過去。
實在闖不過的,那便耗費些時間,再花些力氣,斬殺之后,再硬闖過去。
在北河山脈外圍的妖獸,大都是些一階到三階的人境妖獸,修為差不多的,一般來說,若是沒有極為罕見的天才地寶,或是靈寶現世,這塊方圓數百萬里的山脈外圍,是不會出現四階妖獸的,至于那頭四階的獨角雷妖,只能說是那四位花谷女修運氣太好,也太背,到底是意外之數。
十一這位殺力巨大的三境劍修,甚至是經過九曲黃泉中那些風雨雷電經過了剝皮抽筋之苦,已經可以說是他拼去了性命,置之死地而后生,再加血云潤體才艱難破鏡而出的三階修為。
若是按照之前還在九曲黃泉中,菩桀對他解釋時所言來說那便是“人世間最強第三境武修,足可媲美底子并不扎實的四境武修或是煉氣士。”
所以了,以少年現在的修為,再憑借少年的隱匿之道,想要在叢林之中獵殺上幾頭三階妖獸,輕而易舉。
一路奔行而來,斷斷續續之間,也算有那么一條不寬不窄的血河跟著,這一人一劍外加一鳥,倒像是那開山斷林,開鑿水渠的開渠人了。
一人一鳥不作歇息停留,此去往前再有不到千里,便到少年仗劍獨行于世的第一個落腳處——古絕小城。
他要去小城的和平息樓,加入到楚門之中。
少年和鳶鳥如此極速奔行已是有了兩天有余。
這兩天中,少年才破境的氣息也漸趨于平穩,收放自如,再沒了那才破鏡時的有些盛氣凌人之感。
一人一鳥白天奔襲趕路,入夜之后,便由鳶鳥帶他進入九曲黃泉中修煉,如此循環往復。
前文有說過,十一是無法吸收人世間靈氣壯于自身的,同樣也無法吸收靈氣用于修煉。
原因則是他這天譴之人的身份使然,使得他被此方人世間所不容,甚至靈氣之于他而言,還如那慢性毒藥一般,會慢慢侵蝕其身體,最終將他消耗殆盡。
這也算是他命短只有十載數的原因之一。
但這一切,在此次的九曲黃泉當中,卻是迎來了逆轉之機。
如菩桀老爺爺所言,“十一你可知你身體為何無法吸收靈氣?為何就單單是你自己是那漏靈之體?又為何是那惱人的天譴之人?包括在你看來,仍是你的不幸間接地克死了你的父母雙親,甚至是你白府一家上下,包括那些下人家丁等等,滿門抄斬。”
十一每每想到此,都是黯然不已,甚至在遇其師傅邱楚子之前,還一度想到了死,想著是不是早死早超生了去。
可后來的周天那一掌,雖徹底地打斷了他的長生橋,但同樣也一掌打醒了他,活著的人,還是需要為了活著人而努力地活著,同時也為了已死之人并不白白丟那性命去。
菩桀點了點槐木枝,告訴他,“你的命也倒是沒那么壞,你之于九曲黃泉,便是相當于那些九星天才甚至千百年都不曾遇的十星天才至于此間人世間,都是天命所歸,福澤厚重的天選之子。”
十一精神大振!
那個時候,他連他自己作了如何反應,一直到現在,都還有著一種云里霧里之感。
全部的記憶里,大概其只剩下了那個叫做開心的東西了。
少年一直都未死心過,父親在他三歲時,當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天譴之人,并不能修煉時,告訴過他,“年年會有新氣象,年年也都會有新希望,大年初時,正是希望搖光時,切記不要放棄,當有一天,真正碰見那可使你脫胎換骨的機會時,你才不會因為自己的不爭氣,而白白浪費了機緣,徹底淪為那廢物之身,茍延殘喘。”
十一一直都記得這句話,從未敢忘,再后來的十載望天,與遙遙望月的祈盼,再到后來三載孤獨沉書,無數日夜身無旁人,沒有天倫之樂,只埋頭于那些枯燥的醫學典籍和書山書海,包括再到后面那千多個拼命鍛體,潛心修煉《十一劍訣》,在紫竹林中掙扎求活,不知多少次瀕臨死亡的夜夜夜夜,少年可都記得清清楚楚。
印刻在的,不是他的什么腦海里,而是他身體上受過的數之不盡的大大小小淤青血痕。
所以少年能夠活到現在,所付出的艱辛之多,可能是那些大家族,或者大宗門的天之驕子們一輩子都不曾付出的苦痛。
可十一這位到得現在也不過十歲的小孩,硬生生地挺過來了,哪怕深可見骨,哪怕連皮帶肉一起沒了,少年都沒喊過一聲疼。
少年害怕啊,他怕在天上默默瞧著他的父母雙親,會失望,會傷心,會流淚。
所以,若是沒有如此多的經歷,少年又如何在斷界山的半山腰上,一點一點地向那距他足有百里之高的山頂上爬?當真是那一次猩紅云的洗禮就能成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