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黃泉,蒼穹有血色,猩紅云似是有了靈,只在斷界山的半山腰處,聚集密布,層層疊疊。
而此時直沖云霄的漆黑斷界山臨山頂處,有位滿臉血污,氣若游絲,血肉翻涌,渾身已顯白骨粼粼,雙手手掌也早已不見了皮肉,只剩下白骨猶動,但其握劍之姿,依是堅如長于手心。
少年每向上騰挪一步都會提起全身的力氣,將手中三尺銹劍死死釘于石頭山上,再緩緩帶動身體一點一點地挪動。
在其身下,近百里之遙,正有浩如煙海的層層猩紅云聚集密布,云中隱隱有雷弧閃電掠過,還有勁風暴雨狂刮而過。
足有黃豆大小的雨點打在少年身上,“砰砰”作響,可少年就是連吭一聲,都沒有。
少年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氣,來喊疼了。
在其身后,天邊無月,只有繁星作伴,點點星光照其身上時,能映照而出的,早已不是什么星空下堅強少年向天而行,而是一副其背后根根白骨裸露其外,身上早已沒了一塊還完好的皮肉相連,再透過白骨向內看去,還能瞧見少年那顆依然在頑強地“砰砰”跳動的嫣紅心臟。
少年還未死。
可少年此時已是五感盡失,意識模糊,即便是身體還能繼續挪動,也只是全憑一股子胸中執念在向上攀爬,每爬一步,少年都要停下半晌,氣若游絲,如是死了。
而此時少年距離山頂已是只有不到一里之遙。
......
少年向天猶可堅,無月明夜云星伴。
......
山巒之巔,破茅屋前,石桌旁邊。
血鳶不知何時又飛了回來,依然立在他飛走之前的石桌之上,對面坐著的還是那位住著槐木拐杖的老頭。
老頭自血鳶飛走,再到回,依然坐于原位,一雙已顯渾濁的雙眼瞧著石桌上那灘水漬,似是一動未動過,正是菩桀。
鳶鳥飛回之后,第一時間便是死死盯向桌上那一灘映有少年的水漬,在瞧見少年停下不動至少有一炷香時間后,竟又如拼去了全部性命般向上挪動一步時,鳶鳥那一雙紅眸中,紅芒驟然大盛,終于是再也忍之不住,直接飛身而起,沖向二人身后的山崖邊去。
可鳶鳥才飛十丈距離不到,便被一道看不見的規則屏障所攔,鳶鳥沒有想到,不慎狠狠撞在屏障之上。
這一瞬,猩紅的鳥眸中殺意爆射,調轉身形,直直沖著菩桀俯沖而去,瞧那氣勢,似是要來上一個魚死網破的斗智斗法。
那還稍顯稚嫩的喙啄中,口吐暴怒之言,“夠了!菩瘋子!你這是要他死!”
說話的同時,鳶鳥那雙紅眸之中突然猩紅一暗,緊接著兩道光線便向菩桀直射而出。
兩道猩紅光線所過,空間盡皆如高溫灼過,扭曲不堪,也不知是何種威力巨大的術法神通。
再瞧菩桀,也不見菩桀有何動作,那兩道猩紅光線便又被一道看不見的屏障所攔住,光線之利與屏障之堅相比較到底是還差了些,在僵持了一段時間后,最終化為點點星芒,消散于天地間。
菩桀身前桌上的茶杯不知何時已空,但他似乎還沒有再倒上一杯的心思,只是冷著聲音淡淡道:“你現在下去,才是真的害了他!”
鳶鳥翅膀一扇,置之不理,仍是想要飛身沖向山崖之下,待得試了幾次仍是無果之后,這才回頭繼續厲聲道:“那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死?”
菩桀面無表情,動也未動,倒是其身后那棵枯枝老槐,不知為何,突然樹枝之上的嫩芽大增,“我輩修煉,注定是要踏著眾生尸骨跬步前行,是那真真正正的逆天修行,其中艱難困苦,遠要比這高千倍百萬倍,若是他連這點痛苦都挺不過來,以后他之于我們也不會是一樁好事,甚至有可能再次遭受滅頂之災,若是再到那時,我們便是永無翻身之理,你可明白?”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他現在就要死了!他從山腰爬到這,有沒有放棄過?現在不是再考驗他根骨,意志的時候!難道你不知道他只來過一次九曲黃泉,修為還只有二境嗎?早些時候你去做什么了?喝茶?現在我們辛辛苦苦數千年的布劃,眼看著就要煙消云散,你又知是不知道,菩瘋子?”鳶鳥戾氣橫生,一身黑亮羽毛,隱隱有著光暈流轉不休。
菩桀依然沒有半點惱怒,淡淡反問道:“‘亂世’我送予他,還不夠?”
鳶鳥戾氣爆盛,不屑道:“你送?我呸!那是他自己拿性命換來的福緣!他配得上!至少比你配得上!”
菩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可不管菩桀怎么說,他的一雙眼睛始終都沒有離開過桌上少年攀山的畫面,死死盯著。
鳶鳥繼續開口道:“菩瘋子,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亂世’之秘?那句‘唯有亂世者掌之’,我看他可比你要適合的多了,還有,我收回之前的話,這次之后,他的護道人,我蓬伽做定了!”
菩桀依舊置若罔聞。
鳶鳥似是也發泄夠了,不再言語。
氣氛一時間沉默下來,一人一鳥,皆是死死盯著桌上那副映有攀山少年的凄然圖景。
......
無意爭天運福厚,唯有亂世者掌之。
......
花中谷。
萬花藤蔓纏繞而成的仙家洞府內,正有一頭戴斑斕花冠,身穿一襲花裙,已初顯美人胚子樣的婀娜少女,盤膝坐在花中間,周身有著濃郁成霧的靈氣環繞,其自身仿佛一個瘋狂收斂靈氣的漩渦,來者不拒。
其修為上漲之快,可謂是一日千里而不休。
谷內靜悄悄的,大好的一副少女閉關潛心修煉圖。
突然間,少女不知為何,猛然收功,因靈氣反噬好一大口鮮血直接噴了出去,染紅地面。
少女竟是不曾在意,一下便是淚流滿面,踉蹌著小身體發了瘋似得想要沖到外面去,可不管她怎么想要出去,周圍都是有著一道又一道的彩色波紋流轉,將她抵擋而下,才不過幾下,少女便撞得頭破血流,可少女不愿放棄,仍是一下又一下地去撞那道看不見的波紋墻壁,嘴里不停地哭喊著“公子...”二字。
洞府之外,早在少女撞那陣法之壁的第一下,便已是站在洞府口的花谷老嫗,滿目心疼與愁容。
可似是不知該如何勸說,也不知該如何寬慰,只是站在洞府之口,眼睜睜地“看著”少女撞的頭破血流而不停息,心如刀絞。
在這時,老嫗身邊憑空出現一位極美的懸劍女修,正是那日老嫗憤怒懲罰月影雀時立于其身邊的另一位女修。
名叫云靈。
“我去救他。”云靈站在老嫗身后,施了個萬福禮,請示道。
老嫗緩緩搖了搖頭,“我在來之前,便已算過,此事哪怕我花谷傾盡花谷一谷之力,也是如同浮游撼大樹,沒用的,不然老婆子我早就去了,唉......終究是命數啊。”
云靈震驚,“姥姥,你不是說那少年只有人境修為嗎?怎么會?難道是惹到了哪位圣人之屬?強行將他抹殺掉了?”
云靈說到這似是思路開闊起來,向前行了幾步,“姥姥,依云靈看,長痛不如短痛,此事于少谷主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以后潛心修煉,便可心無旁騖。”
老嫗搖了搖頭,“此事沒你想象的那么簡單,你真以為那些道貌岸然的狗屁圣人能有這些個能力?”
天機已泄,一語成讖。
千百年,數萬年的謀劃,已是露了一角之貌。
老嫗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向前走了幾步,其身后不知何時,懸停了一個金色的玉如意,“大真師和師傅都在閉死關,谷內弟子眾多,可堪用之才,到底還是太少太少,也難怪我花谷氣運一直不穩,云靈,你可恨我當初將本該放于你手中的花谷大權送予月影?”
云靈搖了搖頭,眼中清澈如水,極為虔誠道:“不曾恨過姥姥,云靈對于處理谷中事物,本就不如月影師妹,姥姥所定,自是對我花谷有著百般好處。”
老嫗極美滿意的點了點頭,轉頭滿懷心疼地瞧了那百花藤蔓纏繞而成洞府,一錘定音道:“薔薇之于我花谷之重,我無需再多言,以后我將會做薔薇的護道人,再不理谷中事物,谷中事物在薔薇成長起來之前,將全由你和月影二人來主持,你可明白?”
云靈躬身施禮,“是,姥姥。那云靈便去告知師姐。”
老嫗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忽然抬頭問道:“再有三個月,便到那永絡雷澤秘境的開啟之日了吧?”
云靈有些疑惑,但更多則是擔憂,有些擔心地瞧了一眼百花藤洞府,這才回道:“是,姥姥是想要少谷主一起進雷澤秘境之中嗎?雖說永絡雷澤只允許人境修為入內,可每次進入弟子都會死傷過半,雷澤之內危機重重......”
老嫗雙手負后,淡淡說道:“無妨,那點危險,于薔薇來講,算不得危險,況且想要成長,磨礪還是要有的,不然再高的天分,也難成氣候,到時候即便是有一身傲世修為,也不過是個靈氣精煉器而已,并無大用,到時候讓薔薇與谷中弟子一起過去,大不了我便多送上薔薇幾件保命之物罷了,這有何難?我花谷別的沒有,可靈器靈寶之類的,不算少。”
......
幾度薔薇花開謝,已憂生死已知艱。
......
在少年距離山巒之巔僅有十丈左右距離時,他終于是要再也堅持不住,手上力道便要松開。
少年眼中靈韻已是盡消,意識更是模糊不堪,周身白骨,已是大半裸露在外,凄慘至極。
可少年,猶未死。
此時在他腦海之中,正有著無數仙人暴怒,便是如同春雷炸響的喝聲響起。
震懾心神。
“大膽!”
“放肆!”
“白十一!你若敢再向前一步,天地威壓,天道震怒,便定要你魂飛魄散!”
“還不下去!不然莫說你要永無輪回寧日,你那遠在地府正要轉世投胎的可憐父母,也要受你連累,再無輪回之機!”
“天意圣旨,如天地親臨,要你死,你安敢再掙扎?”
此時在少年那微弱到了至極的心間魂火旁邊,正有一雙手抱膝,將頭深深埋于雙膝之間的少年孤獨而坐,“娘親,父親,哥哥姐姐們,還有天爺爺,阿彩,十一沒有不想堅持,真的沒有,可是十一好像還是要走了,好像有誰一直都在拉扯十一,十一想反抗的,真的想,可是十一的力量還是太弱小了些,怎么都反抗不了,你們,你們可不可以,原諒十一一次?若是有來生,有來生......十一還想做你們的孩子,弟弟,親人...”
獨坐少年光影漸漸模糊扭曲,那些如同春雷炸響的震怒聲音,似是瞧見了希望和苗頭,更是一門心思地想要乘勝追擊,怒吼于少年腦海中時,便更加震蕩不休。
少年的心間魂火,已是如同星星點點,忽明忽暗,隨時都會消散而去。
少年已是悄悄閉上了眼,眼角有著兩道極為明顯的淚痕,可少年卻是再沒了眼淚,可以哭出來。
已是哭不出來了。
可突然間,他心中似是又闖進來一個只存于陰影當中的人來,孤獨無助的少年瞧不清其容貌,只能大概看到一個簡單的輪廓。
像是一位存于逆光之下的染黑神人。
但少年卻能聽得到那人是在聲嘶力竭地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那人在說,“十一,給我起來!起來!”
然后伸出只有輪廓,有形無體的手指來,指著十一的腦袋使勁地點,似是想要將他那顆榆木腦袋給點聰明了,點通透了,最起碼將那些犯著傻勁的心思,給點沒了去,“你不是想要為父母報仇嗎?是不是都忘了?我告訴你,不孝!愚蠢!你以為自認自己是那天譴之人就可以是你犯渾的借口和理由了是不是?是不是,連這點苦難都經受不住?那你以后還談什么答應過賀天的我命由我不由天?你就真那么想死?你有沒有想過,你是痛快了,一了百了,可阿彩那小妮子會怎么想?是不是也要陪著你,一起下那陰冥地獄,再無輪回之機,你才甘心?”
聲音又轉,像是換了一個人,“你是不是想死了便死了?還能早日來世,早投胎,早日再做你娘親父親的孩子是不是?”
“你以為你是那天命福厚之人?可以何時何事都可心想事成的?可以生生世世坐那同命鴛鴦的夫妻或是天倫之樂的子女?”
“我明明白白的告訴你,休想!”
那黑影越說越氣,疾言厲色,真就像是從牙縫中強擠出來的話一樣,“天不要你活,難不成你便真要破罐子破摔,到了那地府奈何橋邊上,看見你的娘親父親,難道也要他們說上一句,‘兒啊,你也來了?’這得是將心揪成什么樣,才能說出來的一句話啊!”
“命途坎坷,意譽為何?千里萬遙都已闖過,荊棘路也已斬過,難道真就要倒在距離黎明前的這點連磨礪都算不上的小路上?”
“我告訴你,白十一,想要道理,想要命出天外!是要自己去爭!爭不過,那就搶!什么叫我命由我不由天?你以為你真知道?你以為你一句我努力過了,哪怕結果不夠,也行?”
“蠢!”
“天不容身,道也阻隔,你是不是就不懂得逆上天去,斬了這勞什子的大道梵天,自己,做做那道去!”
“前有路,路有荊棘,可到底是還有萬丈蒼穹才頂天!論圣人之屬,你以為都是白菜來的?任誰不是要自己一步一步地爬上去!”
少年無助,滿面猩紅淚,“為什么?”
“你自己,便是那為什么!你就是跪著,也得給我跪上去!!”
你自己,便是那為什么!
這一刻,少年心竟是忽然風雨皆過,狂濤大浪也都成了千萬里汪洋之中的一葉扁舟。
進而還有,海上生明月。
月如鉤。
這一刻,少年心中那點已是與風燭殘年無二的燭火雖仍是搖曳不休,可少年左手腕之上的那枚血月印記,突然猩紅芒大盛。
在其身后,那些早就為這少年聚集而來的猩紅血云,卻是突然如見星芒指引,瘋狂向這少年周身涌來,然后化作點點紅霧,盡皆融入到少年身體中去。
隨即少年心中那點隨時都可滅的燭火,也如新加了生力,漸漸熊熊燃起。
少年一直被猩紅血給蒙住的雙眼,此刻也終于漸漸如那撥云見日,漸清明。
那早已是血肉模糊,外露白骨粼粼的破敗身體,也以著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生長起來,少年那握著劍的手,也不再僅憑一股意志,再出劍時,已是一步踏著石頭山,向上驟然越起,轉眼便是十丈開外!
少年,到山頂了。
......
風燭殘年有時盡,再起已是傲天雄。
......
菩桀和血鳶瞧著向他們緩步提劍而來的少年,第一次,顯露出了與身份并不相符的呆滯神情。
一人一鳥,捫心自問,“這怎么可能?”
被那半山腰的猩紅云灌體之后的少年,終于是如愿以償地跨過那到破鏡門檻。
已是三境武夫的少年邊走邊仰頭瞧著九天上,笑道:“獨缺誰舉一杯靈媒,再談笑我醉呼君?不若如是,去留人間,不問世事炎涼與疾苦,有待萬里攜君去,持三尺氣概,揮斥方瓊,鞭笞鸞鳳,千年不壞,經久不衰,誦我遠游賦。”
這一刻的少年,意氣風發,仿若神劍灌體,渾身是劍意。
少年再見槐樹老爺爺和血鳶之時,只是咧嘴一笑,“我叫白十一,是一名劍客。”
大道之上,少年獨行。
......
獨缺誰舉一杯靈媒,再談笑我醉呼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