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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向紫葉不枯,春已有意冬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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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拉著阿彩向上游走去,走到正將魚開膛破肚的儒雅男子身邊,心里不知為何,有些忐忑,張了張嘴,躊躇著不知該如何開口,便想著尋點(diǎn)什么事做,來緩解一下自身不安的小情緒。
于是便為阿彩搬了一顆她能坐的圓潤石頭,這才對那儒雅男子抱拳躬身敬問道,“小子一直怠慢了先生,還請先生贖罪...”
但這躊躇少年的話還未講完,儒雅男子便頭也不回地笑道:“無妨。無需拘謹(jǐn),才經(jīng)歷過...”
也許是想到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對這少年來講,還是有些殘忍了,儒雅男子干咳了兩聲,話鋒一轉(zhuǎn),“坐下等會,一會便可以吃魚了。”
不過有這么兩句話,十一到是不緊張了,本來也是,他現(xiàn)在可是上下清明,兩袖清風(fēng),就連腳上連雙得力的鞋子都沒有,便是那俗話所說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說的便是他了。
于是大大方方地問道:“還未請教先生尊姓?”
儒雅男子一直蹲著身子背對著十一鼓搗手中那幾條小魚,聞言愣了一下,然后將手中的竹片放下,手肘放在大腿上,回頭瞧著十一,眼神卻是有些飄忽,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十一就有些不解,心說一個(gè)名字而已,還至于想這么老半天?要不說不定便是如自己一般,這名字對自己有著大意義。
白府被屠戮時(shí),他是被賀天夾在腰上,用自己的命給救走了的,他什么都沒來得及拿著,渾身上下,就剩下了這么身還算華貴的衣裳,不過在半路上,因?yàn)轭嶔ぃ菜洪_了不少的口子,破破爛爛的。
除此之外,那就不剩下啥了,可以說除了他這個(gè)名字,是父母親給的,他完完整整的帶出來了以外,其他的,都沒了。
這動作維持了一會,儒雅男子才將手放到溪水中洗涮了下,然后拍了拍手中水漬,默默將懷中酒壺摸出來,喝上一口后,這才輕笑道:“姓甚名何?不提及名字許久了,都快忘了自己姓甚名何了,不提也罷,不提也罷啊。”
儒雅男子說到后面頗為感嘆,說完還自嘲一笑,將酒壺向十一搖了搖。
意思是說,要不要來一口,能忘掉不少東西。
十一默默搖了搖頭,父親說過,他還小,喝酒什么的,還要長些年歲才行,于是他便直接又躬身施禮道:“先生可也是儒士?”
儒士。
儒家學(xué)士。
在大陸上是了不得的一類人,他們可以是負(fù)笈游學(xué),云游四方磨礪學(xué)問的苦修讀書人,也可以是學(xué)塾中迎著云上瑯瑯,書聲郎朗的教書先生,還可以是手持俸祿,高殿而立的城中主事,總之在大部分的凡俗百姓心中,地位之高,之尊崇,不比山上道家、釋家的清修仙人、金身佛陀地位低多少,甚至猶有過之。
畢竟儒、釋、道、兵四家雖大道分屬不同,卻本是同生同源,畢竟大道歸一,四家道理分下來,便是那殊途同歸的道理。
所以實(shí)際上四家地位平起平坐,誰也高不多少。
但近些時(shí)日,同修盟盟主,山下世間的第一高手司馬連生欲要退位,而下一任的新上之人據(jù)說是位儒家學(xué)士,一時(shí)間儒家地位節(jié)節(jié)攀升,至少在這位儒家學(xué)士掌權(quán)期間,是要高出其余幾家不少。
儒雅男子先是愣了愣,然后自己又反問了自己一句“儒士?”,可緊接著又如同那些從小生過病,腦子不大好使的可憐小兒,自己又嘲笑了自己一聲,仰頭大喝了一口酒,將酒壺重新揣回懷中,回過頭又拿起竹片處理起他面前那條魚,手法嫻熟,一絲不茍。
十一還以為自己問到了什么不該問的禁忌,這才引動著先生如此精神恍惚,連話都不愿再多說一句,趕忙躬身歉意道:“還望先生恕罪,小子無心。不明先生往故。”
儒雅男子擺了擺手,示意十一不用放在心上,但依然沉默了良久,甚至直到魚都要處理的差不多了,才回了兩個(gè)字,“不是。”
十一并未覺得氣餒,也并未覺得這儒雅男子是在敷衍他,反而還覺得開心。
簡單來說,只有對儒士這身份懷有崇高敬意和信仰的人,才會如此鄭重其事,甚至是覺得自己配不上。
他也能瞧的出,儒雅男子在說這句話時(shí),心中有掙扎,顯然是過往故事深。
以禮學(xué)來講,十一現(xiàn)在不該再繼續(xù)打擾先生,至少在先生忙乎完了這些瑣事之前,不該。只是他現(xiàn)在還有著諸多疑惑想要知道,尤其是關(guān)于自己的父母親,尤為迫切,不得不再冒犯之,“先生可愿跟十一講講娘親和天爺爺死去的過程。”
儒雅男子這次倒很是干脆,沒有那么多冗長的小動作,“這些事我不是很清楚,文萊只是托我來照顧你,直到你在十載數(shù)死去。”儒雅男子一點(diǎn)也不在意他會不會因此沉淪,一蹶不振,說話直白至極。
至于他為何答應(yīng)要來照顧十一這個(gè)燙手山芋,他也并未多講。
十一沉默,連本想詢問的天爺爺過往也都咽回了肚子。
至于十載后他會不會死的問題,他并不想太深究下去,娘親父親還有天爺爺,都走了,白府那些時(shí)常日子有些熟悉的人們,也都和他講了無聲道別,除了那幾個(gè)或是登山修行,或是在外遠(yuǎn)游苦修的哥哥姐姐們,也就剩下阿彩可以讓十一想要講些心里話了。
至于這儒雅男子所講是不是真,哪怕真是假,真是后續(xù)安排過來還要繼續(xù)害他的壞人,其實(shí)他完全無需擔(dān)心,因?yàn)樗緵]有跳脫出去的法子,以他現(xiàn)在的實(shí)力,莫說主宰自己的生死,單就是生存活下去,也都是絕大的問題。
漸天陰。
儒雅男子將那些小魚都處理了干凈,然后又放在溪水里清涮了下。
氣氛有些沉默。
儒雅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十一卻是不再想說話,只是默默蹲在阿彩身邊,遙遙瞧著遠(yuǎn)方祈梁城的方向。
儒雅男子提著小魚走過來,吩咐道:“去那竹林找些柴火,我再做個(gè)小火坑。”
十一立即應(yīng)了聲,又小聲叮囑了下阿彩,叫她不要亂跑,安心在這跟先生等自己回來。
阿彩能聽得懂他的話,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自己則往竹林跑去,跑到一半還不忘回頭瞧了瞧正在拋弄石塊的儒雅男子,不知怎的,這一刻,他覺得這儒雅男子當(dāng)真一點(diǎn)都不儒雅,儒家學(xué)士怎么可能會擺弄血腥殺魚這種有辱圣人的勾當(dāng)?
這片竹林通體都是誘人紫色,沒有他在書上瞧到的那種晶玉色翠竹。
他并未太過往深走去,只在溪邊附近的竹林地上撿了一些掉落下來的竹葉竹枝,竹林深處總是隱隱傳來幾聲怪異又?jǐn)z人的獸吼聲,而且這里的竹子高壯繁茂,遮天蔽日,再往深走,就仿佛跨了界,由白走到黑,伸手不見五指,就算偶爾又陽光漫灑下來,也是如針芒刺背,詭譎至極。
似是天意有意玩弄,他越是不想向竹林深處跑,那竹林深處就越是散發(fā)著誘他過去的迷蒙氣息。
在竹林往深的黝黑處,一處若有若無的光亮,總是在十一眼前晃來晃去,就好像是故意在晃給他看,總是在隨著他面向的方向來調(diào)整其存在的地方,只要他彎腰撿竹枝,便會瞧見竹林深處那抹若有若無的光亮,詭譎至極。
最讓他感覺到有毛骨悚然之感的,是那深處分明沒有一絲一毫的陽光散落,完全融了黑。
他內(nèi)心掙扎了許久,倒也不是說他性格懦弱膽小,怕事不敢去之類的,反而是他覺得到了反常,從九曲黃泉中出來為止現(xiàn)在,每一件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都顯得很是詭譎和反常,他不得耐著性子不小心應(yīng)對。
只是更加讓他心生疑惑和好奇的是,他竟又在那若有若無的光亮中,感受到了如家族祠堂中那副九曲黃泉圖一模一樣的親切感,在喚著他向前去,去尋那光亮。
十一終于耐不住了性子,決定去瞧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何況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講,還有什么禍?zhǔn)率遣豢烧慈镜模?
他將手中竹枝竹葉小心放下,然后聚攏起,又找了根尖利的竹枝在這附近許多的竹子上做了記號,只是每一個(gè)記號做下的時(shí)候,紫竹上都會有些詭異的紋路一閃而逝,他瞧著不放心,雖然不曉得那些紋路是什么東西,但生怕那些紋路會將他劃下的記號給磨平了去。
想了一會又覺得自己神神叨叨的多慮,不由自嘲一笑。
但他一邊向前走,一邊在身邊紫竹上刻下記號時(shí),依然是不放心的總是回頭瞧上幾眼,好在讓他放心的是,記號還在。
他這才一路刻,一路向前深一腳,淺一腳的行去。
走了大概有半柱香的功夫,才走到那抹光亮邊上,此時(shí)周圍空間已經(jīng)完全融了黑,若不是前面那一抹光亮越來越亮,他說不定已經(jīng)迷路了去。
少年彎腰將那微弱的光亮撿起,這才發(fā)現(xiàn)是一本泛黃的線裝古籍,書頁上正散發(fā)著迷蒙的光暈,大小樣式就跟他書香院內(nèi)的那本紫絡(luò)經(jīng)一般,只是這本古籍只有左上角寫了四個(gè)大字——輪回手禮。
十一有些好奇,但更多不解,這么一個(gè)人煙罕至的竹林深處,怎么會散落一本古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