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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便是畫中界,漸入宣白漸融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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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如鉤,天有九層。
一座長滿了枯枝木的獨木橋靜靜橫立于一條怒江黃濤之上,獨木橋下,一葉小舟在搖搖晃晃,舟前掛一盞昏光黃燈,上立一只眼睛泛著紅芒的小夜鳶。
舟上有少年。
十一不害怕,一點都不。他知道他現在是在那副畫中,他也知道這里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唯獨讓他不解的是,為什么這只小坑鳥會帶他來這種地方,“小坑鳥,這里是真正的黃泉嗎?我是已經死了嗎?我現在是要去接受天道刑罰嗎?是的話你就點點頭。”
小夜鳶靜立船燈上,眼中依然泛著紅芒,沒有點頭,沒有動。
十一有些失望,又嘆了聲命該如此,不過對于死,他倒沒有多大抵觸。
可能他自己都沒有發覺,不知不覺間,因為連翻的打擊和失望讓他漸漸變得有些心灰意冷,他當初的那份不信和不服,也在不知不覺間被現實所磨去了棱角。
尤其是白靈走后,他似乎開始準備接受天譴之人這個身份,想著是不是真的任由天地道則將他隨波逐流。
忽的十一呆愣住了。因為他看到獨木橋上突然有一道和他年歲差不多,身著粗布麻衣的干瘦孩童,快速跑過,他還聽到了孩童喊著就要見到父親娘親的歡叫。
他下意識低頭仔細看了看自己,從頭到腳,依然的是那一副富貴人家,錦衣玉食小孩樣的打扮,和祈梁城中那些簡泥陋巷中的貧苦孩童,到底是天壤之別。
他又有些自嘲,若哪天他也三餐不飽,夏雨冬雪皆從屋棚過時,是不是才真的算命運凄苦?
與那獨木橋上的孩童相比,他只有十載可活,終世不能修煉,似乎也算不得什么,至少他還過了五載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不是?
許多的觀念至理,其實都只是一層薄薄的窗戶紙,一念之間而已。
少年心性多而細,也多變化,現在他又咧開嘴,笑了,“小坑鳥,你說我是不是庸人自擾?”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很快便發現他除了老老實實坐在這小舟上任由這小舟隨波逐流外,什么也做不了,不過他也樂得安逸,少年也的確太久沒有這么安逸過了,只是沒曾想終于可以安逸下來的少年,卻是在這黃泉孤舟上。
不過身旁倒也不是無依無靠,不還有一只小坑鳥呢嗎?
他開始覺得似乎就這么靜靜的飄向死亡,也是件不錯的事。
小舟速度不快,以一個恒定的速度,向著天邊掛如鉤血月的方向駛去。
獨木橋又安靜下來,不搖不晃,無人過。
十一好奇的向小舟下的黃濤望去,卻發現黃濤看起來渾濁不堪,實則清澈見底,黃濤之下,盡是如林白骨,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骨魚緩緩游過,偶爾張嘴咬上一口他看不見的東西。
他見了什么都和這只小夜鳶講,大到黃泉九層天,小到骨魚吞虛靈,他講的投入,見了什么也都要向夜鳶好奇的問上一問,說上一說,絲毫沒有深陷陰冥地府的慌張樣。
“小坑鳥,你說下面那些骨魚吞吃的會不會是誰家死去的冤魂野鬼?”
“小坑鳥,你說我會不會也是那些冤魂野鬼中的一員?”
有時候他也會感覺到害怕,比如說現在他就看見其中一條個頭很大的骨魚抬頭用空洞洞的眼窩死死地瞪著他,他頭皮發麻,噤若寒蟬,差點哭出聲來。
忽然骨魚逆流而上,直向十一沖出水面張嘴便向他咬來,嚇得他“啊”地一屁股跌坐在小舟上,引的小舟一陣搖晃。
讓他驚奇的是,那骨魚一擊不中,竟沒有落回黃濤,反倒是在虛空中開始極痛苦的掙扎嘶吼,隨即就“砰”地炸開來,只剩下一節一節的魚骨,這才盡數落回了黃濤下。
“小坑鳥,那是什么?”十一拍著自己的左胸口,心有余悸。
小夜鳶依舊沒有回話,倒是一聲隱晦的嘆息突然在十一耳邊響起,聽起來就像是天爺爺昨晚從書香院離去時的嘆息。
十一剛想喊,但他感覺自己眼前光景突然一轉,然后就發現自己已經站到了落滿了枯枝的獨木橋上,那只小夜鳶叼著那只昏燈,在自己周身盤旋,泛著紅芒的鳥眼全是不滿。
他看了看四周,這才發現獨木橋上的枯枝,哪里還是什么枯枝,分明是一截一截斷裂的枯骨,枯骨不知過了幾多歲月,又似乎是因為這黃濤沖刷,骨白色也變得灰黃不堪。
他又看了看自己,摸了摸自己,又看了看他身前的夜鳶,問道:“小坑鳥,這又是怎么回事?”
小夜鳶不屑的掃了他一眼,一撇鳥頭,將那只昏燈扔在十一腳下,自己先向前飛去。
十一將昏燈拾起,跟著夜鳶向前走,前路無垠。
走了一會,他又開始念念叨叨了,仿佛只有這樣他才能感受的到他還活著,還不算孤單。
“小坑鳥,你說像我這種被天遺棄的人,現在是要向陰冥地府趕去受刑罰嗎?”
“你說,父親,娘親,還有哥哥姐姐他們,會不會傷心難過?”
他像是個思想分裂開來的病患,又自顧自的叨念,“應該會吧...”
夜鳶似被說的煩了,突然折回,對著十一的頭使勁啄了幾下,看見十一摸著頭喊疼,這才心滿意足,趾高氣昂的繼續向前領路。
“小坑鳥,你能聽懂我的話,為什么不能說,書上不是說只要是靈鳥就會口吐人言嗎?難道你也跟我一樣,也是個天譴之...鳥?”十一不死心,依舊念念叨叨的。
夜鳶撇過鳥頭,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不過他倒是沒看見,他注意力又被遠處突然劇烈翻滾而起,仿佛漲潮了一般的黃濤給吸引了過去。
大大小小的骨魚開始向著十一的方向沖出江面,然后驟然炸開,變成星星點點的魚骨,再被黃濤吞噬而下,就仿佛是黃濤在嬉戲玩鬧,如此反復,沖出來的骨魚距離十一越來越近,就像是朝圣一樣。不過十一寧可相信這些骨魚是將他當做了什么了不得的美味。
到得最后,無數的骨魚沖出黃濤江面,然后砸在獨木橋邊一道看不見的波紋屏障上,炸成點點魚骨,奇怪的是,魚骨卻能夠穿過那看不見的屏障,然后掉在獨木橋上,很快就變成了灰褐色。甚至其中還有一條足有他書香園整個園子那么大的骨魚,炸開時,就好像天上下了骨雨般,頗為壯觀。
十一嚇得大叫,“你們走開啊!走開,我不好吃!皮薄沒肉,還沒營養,總之一點都不好吃,快走開啊。”
好一會,翻滾的黃濤和骨魚才漸漸平息下來,十一砸了咂嘴,縮了縮脖子,一副心有余悸的樣,讓前面一直引路的小夜鳶眼睛都瞇起來了,笑的。
十一快跑了幾步,跟上前面跑走的有些遠的夜鳶,慌道:“小坑鳥,我們到底要去哪?還要走多久?”
然而回答他的,依舊只是夜鳶撲扇翅膀的輕微響動。
漸漸的,十一在橋上看見了不少虛幻的人影,每一個都是他自己,都是他做過的事。
他還看見了許多他不知道的事,比如說他出生時原來還被人點了“人中鳳”。
原來還有位叫做閑道子的仙師想要收他為徒,可惜后來被雷劈了,修為差點被廢...
“小坑鳥,你知道么,其實我可羨慕那些仙家道人了。”看著閑道子仙師站在廢墟中喃喃念叨什么泄了天機,遭了天譴之類胡話的搞笑樣,出奇的,他卻一點都沒覺得搞笑,有的竟只是深深的悲哀與無奈。
眾生在世間大道輪回中掙扎求存,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像他這種有著飛來橫禍的,更是不計其數。
所以十一一直都覺得只有那些仙家道人,才會有機會掌握自己的命運,才能為自己修身改命,求個大道同源,與天地齊壽,長存于世間。
“不,不光是仙家道人,像我父親母親那樣的武修,我都羨慕的緊。”
他只有十載可活,他埋頭苦讀的那些夜夜夜夜,所想的那些念想,其實不過是想活得久點而已,只是這個久點,到底多久才算,他不知道,但至少十載不算。
他想看看大哥二哥,大姐二姐們終成龍鳳,虎哥問鼎武修第十境的那天,想看看五姐身為殺伐劍修,道韻飄飄的那天,或者至少,能讓父親母親不再偷偷為自己掉眼淚。
十一每走過一個人影,都要和小夜鳶念叨上一句,這些心里話,他還是第一次與人,哦不,是第一次與鳥講。
不過最多的,還是他沒日沒夜的在書海中沉淪掙扎的樣。
“小坑鳥,其實我不喜歡讀書,一點都不。可是我除了讀書還能做什么呢?”
“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們都有自己的路,或是從商,或是修武,練氣修道,他們都有未來,可我的呢?”
夜鳶扇動的翅膀,第一次慢了下來。
“不讀書,我連未來都看不見。”
十一路過時,感覺又將自己這短暫的一生再走過了一遍。
“小坑鳥,你說...”
“這里,就是你的未來。”夜鳶第一次張開了鳥嘴,口吐人言。
十一瞪大了眼,滿是不敢置信,連向前的腳步也是為之一頓,“小,小坑鳥,原來你會說話啊。”
周圍的虛幻人影忽的全都消失不見,他興奮道:“太好了,小坑鳥,你剛剛怎么都不說話?”
夜鳶這次似乎是真的怒極,怒瞪著鳥眼,直接飛回來,對著十一的腦袋頂,使勁的啄,無論十一怎么求饒就是不停,“不要叫我小坑鳥!我忍你很久了!小坑鳥,小坑鳥,你,你全家都是小坑鳥!我叫血鳶!是你的引路使者。”
“好,好小坑...血鳶...”十一揉了揉被啄痛的頭,倒是開心極了,不怕死的又開始碎碎念,“小坑鳥,書上說陰冥地府的使者是用神魔之血滴鑄成的血鸚鵡,怎么會是夜鳶呢?”
“不過,小...血鳶你是來抓我的嗎?”血鳶不理他,繼續向前飛去,他又自顧自道:“其實我知道,這里是九幽黃泉,書上說過,九幽黃泉是地獄的第十九層,有九重天,天上血月如鉤,地上怒江黃濤,還有落滿枯木的獨木橋,叫黃泉路。”
“其實我知道...書上說九幽黃泉就是專門刑罰我這種天譴之人的。”
血鳶依舊沒理他。
“原來羽仙師也會有推演錯的時候啊,羽仙師說我能活到十歲呢,沒想到我現在就要死了。”十一捏了捏手指,自己揉了揉頭發,卻是沒有多少難過和不舍。
不過若是剩下五載也是沒日沒夜的書山書海里過,每日瞧著窗外人踏空地呼來飛去,轉瞬扶搖直上九萬里,最后父親娘親為自己送行時再哭成個淚人,似乎現在就到了黃泉,也倒是件不錯的好事。
所謂長痛不如短痛不外如是。
十一忽然沉默下來。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不說話了,總之心里悵然難以言明。
血鳶似是不愿他如此意志消沉,又好像是還沒從少年的嘰嘰喳喳里適應過來,它頓了頓撲扇的翅膀,回頭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傲慢解釋道:“這里不是什么九幽黃泉,也不是什么地獄第十九層,你看的那些狗屁書,都是人編的,算個屁的真。這里叫九曲黃泉,你腳下的這座橋,也不叫什么屁的黃泉路,而是叫往生橋。”
十一瞪大了眼睛,嘴巴里可以塞進一顆雞蛋了,他第一次被這小坑鳥說的啞口無言。
不過少年心情卻是大好,他記得書上說往生橋上向往生,從此一去無回路,那豈不是說,豈不是說...
少年現在很想回頭看看,但他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