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開眼時,風雪、深林,連帶著提燈的少年,都已經消失不見。
鯨魚油填的長明燈正在安靜燃燒,目光所及皆是層疊的暗紅鮫綃,也不知要奢侈到何種地步、才能將如此珍貴之物用作裝飾高掛在殿堂之內,于海水中飄搖。
眼前是緩緩平復下來的動蕩海水,外溢的靈力圍繞著周身隨意竄動,將冒出的氣泡一一驅趕打散。
敖戰定定地凝視著殿內屋頂上的暗色瓦片,感受到體內正在不斷回復靈力的氣海,垂在身側的指尖輕顫。
他試圖坐直起身,卻因為昏迷太久而一時難以動作。
敖戰此時僵硬著身體平躺在石床之上,只覺得筋脈之中一股清涼之力正在四處游走,那股力量所到之處將原本因為法陣而堵塞的關節穴道悉數重新打通,屬于真龍的本源靈力終于得以恢復。
消失的五感隨之重塑,正逐漸回歸至體內。
空氣中彌散的那股熟悉清香將敖戰整個包裹于其中,海水汩汩流動之聲漸響,就連宮殿內的裝飾,落入眸底的顏色都變得更為明艷。
“噌!”
正當此時,無端呼嘯而出的一聲尖唳響動卻是將原本的寂靜打破。
敖定波的聲音在殿內響起,語氣之中夾雜著些惱怒和嘲諷,譏誚道:“也對,三百年了,若你真是個普通人,早該灰飛煙滅了。”
年輕的龍王沉不住氣,并未注意到身旁已然清醒卻暫時無法動作的敖戰。
發現方才沒從張青嵐手中看預想中的藥膏,卻又無端被陣陣大盛青光刺痛眼眸,禁錮于原地動彈不得……敖定波眸底染上怒意,死死盯著眼前青年的淺淡身形。
一種被人愚弄的羞憤悉頓時涌上心頭,想也不想便率先從掌心間抽出赤焰長刀,直直朝著張青嵐心口攻去,氣急攻心:“騙子!你究竟對我大哥做了什么?!”
望著破空而來的赤紅刀刃,張青嵐在心底無奈嘆氣。
他早便預想過自己如此行事,以敖定波的沖動性格,見敖戰未醒,指不定會在意識到上當受騙之后朝他發難。
可惜為了將敖戰身上鎖靈陣留下來的后遺癥除去,他已然耗費了太多心神,如今面對敖定波的全力一擊,根本不能也不必躲避。
刀風在海水之中卷起道道漩渦,敖定波握緊長刀刀刃,咬牙朝著面前不遠的青年劈砍而去。
就在刃尖即將觸碰到對方心口的一瞬間,敖定波只覺得從刀身處忽然傳來一股巨力,抵擋住了赤焰長刀的進攻。
再回神之時,刃身揮舞時所燃起的赤紅焰火已然熄滅了大半。
只見敖戰半坐起身,面色蒼白卻是干脆利落地伸出右手,單手握住了長刀刀背。
這回有了靈力護體,敖戰毫發無傷。
兩道渾厚靈力在相互碰撞的瞬間爆發,所帶起的氣流將劍身直接掀翻,脫手朝外甩開——劍尖倒插在珊瑚礁上,因輕顫而不住發出嗡鳴聲。
敖定波保持著持劍的動作,呆愣愣地望著大哥。
敖戰一朝夢醒,面無表情地端坐于石床邊沿,望著眼前人同夢境里的模樣逐漸重合,原本稚嫩眉眼展開,同夢中相比,仿佛還要年長幾歲。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炙熱視線,張青嵐怔愣著抬頭,下意識地朝人笑了笑。
敖定波回神,這才發現不知從何時開始,原本仿佛就要消失一般的青年此時又恢復了之前的模樣,面色紅潤,眉眼含笑,看不出半分方才身形淺淡時候的虛弱。
張青嵐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兩步,站定在敖戰面前。
將被枷鎖勒出印痕的兩只手腕背在身后,青年的一頭長發凌亂,衣衫在海牢之中沾了臟污變得凌亂不整,舌尖下意識地舔過干燥唇角,張青嵐望著對方的冷淡面色,張了張嘴,小聲喊道:
“……敖戰。”
敖戰沉默不語,目光定定落在張青嵐身上,喜怒難辨。
腦海中在這一瞬間閃過無數紛繁畫面——有張青嵐神情決絕,割破手腕給自己喂食鮮血,也有兩人頭頂炎炎烈日,牽手行在深山之間,甚至是夢中同張青嵐面容有十分相似的少年,坐在樹枝上淡然地往下瞥……此時都如同早早商量好一般,一齊涌至眼前。
敖定波察覺不出來對面兩人之間的暗潮涌動,先是走至一旁,將倒插入珊瑚之中的長劍抽出,運轉靈力收回掌心。
隨即快步回到石床之前,絲毫不客氣地擠開張青嵐,有意無意地將人同自家大哥相隔開來,揉了一把自己被靈力沖擊震得發麻的手臂,咧嘴笑道:“大哥,你醒了?”
敖戰這才回神,抬眸望向敖定波,蹙眉“嗯”了一聲。
敖定波眼尾余光撇過站定在一旁不愿意動彈的張青嵐,眼看著大哥身上的靈氣重新恢復流轉,人也從昏迷之中清醒過來,心情十分復雜。
道謝的話至嘴邊,卻又想起來百余年前對方的所作所為,敖定波欲言又止。
“嘖,”片刻后,敖定波最終還是頂著敖戰的狐疑視線,咬牙從腰間的荷包里取出來大把的南海珍珠,一股腦兒地塞到了張青嵐手里:“給你。”
“本王要同東海龍王商量龍族要事。”努力端出來龍王的架勢,敖定波皺起眉頭,故作深沉道:“領了賞便退下罷。”
卻沒曾想張青嵐非但不為所動,反倒是捧著那琳瑯滿目的珠寶玉石,定定站在敖定波身后,視線卻是越過眼前人,定定落在敖戰身上。
敖戰此時雖是恢復了小半的靈力,卻因為原本的傷勢甚重,一時間無法痊愈。即便只是披著衣袍坐起身,支撐著脊背不彎便已然耗去了大半的精力。
張青嵐垂眸,三兩下繞過小龍,走到敖戰面前。
手一松,掌心的珠玉便劈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同宮殿內那烏玉所制的地面相撞,發出當啷脆響。順勢伸手,想要握住敖戰無力垂至膝前的十指:“我……”
卻是在對方復雜目光的注視下,生生停下了自己的動作。
張青嵐眼底瞬間流露出來些許無措,他費力扯起唇角笑笑,指尖捻起衣袖將腕間的傷痕遮擋徹底:“敖戰,你……”
還未說完,卻是眼睜睜地看著敖戰蹙起眉頭:“你先出去,不必一直候著。”
那副陌生模樣看得張青嵐動作一滯,幾乎是茫然地抬眸。
“怎么?”敖戰揚了揚手,神情頗為冷淡,語氣倒是還算得上平緩:“還要本王再重復一遍?”
那般姿態同兩人先前還未離開龍王王府時候的相處無異,仿佛期間種種從未發生過一般,冷漠而恣意。
張青嵐怔愣,渾身僵硬如石……他并不知道兩人在鹿遼山中分別的那段時間里敖戰遭遇了何事,只是定定地望著男人,不愿移開半步。
敖戰并未給青年解釋的時間,他抬手按壓幾下脹痛的眉心,耳邊傳來陣陣嗡鳴。
憶及那荒誕夢境,他本是有意想要詢問張青嵐有關往事,卻在開口之前的瞬間想起對方對于過去的諱莫如深……最后只得暫且按下不表。
此時那些紛繁畫面如同糾纏絲線在他腦中重復浮現,叫人頭暈目眩,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敖定波夾在兩人之間進退不得,望著大哥愈發煩躁的神色,最后也只得咬牙順勢喊來兩名侍從,不等張青嵐解釋,便吩咐他們把人先帶出去,日后再作安排。
張青嵐無法,只得轉身。離開時候的背影看起來頗為瘦削單薄。
敖定波將青年那副模樣看在眼里,卻并未多言,只是在侍從帶人離開之后,又在宮殿之內布下多層結界,將出口封鎖。
“大哥,”敖定波回身,一路徑直走到敖戰面前,關心道:“身體恢復得如何?”
敖戰聽到問話,抬手按揉著酸脹的眉心,草草回復道:“已無大礙。”
敖定波放出靈識,圍繞在敖戰周身探查幾圈,在認定對方卻是無恙之后,方才長舒一口氣。
隨手在石床邊點化出一張座椅,敖定波在兄長身旁坐下,又遞過去一杯能夠溫養暗傷的溫熱藥茶。
躊躇許久,方才試探著問道:“大哥,你此次忽然前來南海,不知所為何事?”
敖戰抬手將那杯清茶飲盡,聞言瞥了敖定波一眼,隨即從不知哪個犄角旮旯里掏出來一張老舊卷紙,正色道:“自然是來赴你婚宴啊。”
敖定波伸手接過紙卷的動作一頓,聞言登時黑了一張臉:“大哥,這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再說了,”年輕龍王臉上委屈神色盡顯:“我……呸,本王早就被人退婚了,哪還有勞什子婚宴?”
敖戰不管不顧,老神在在地吹了吹杯口上并不存在的霧氣。
思索片刻,看著小弟實在是經不住逗弄,敖戰這才端正語氣,將燁城之中發生的種種事端,挑揀了些重點,簡明扼要地將事情解釋清楚。
“簡直就是欺人太甚!”敖定波憤憤,周身于深海之中燃起來星點的赤紅焰火:“人族果然陰險卑鄙,下作至斯,不是什么好東西。”
敖定波拍案而起:“那山中的大陣肯定也是那甚么灰袍使者設下的,嘖,毒計環環相扣,請君入甕……好不狡詐。”
“鹿遼山中的陣法過于奇詭,”敖戰隨手將茶杯放置一旁,倒是比敖定波要更加冷靜:“在查明真相之前,你我皆不可莽撞論斷。”
“倒是還有一事,讓我十分在意。”
話鋒一轉,敖戰卻是偏過頭來,蒼青豎瞳之中暗藏無盡寒芒,盯著敖定波的雙眼,一字一句道:“不知本王沒有記憶的那些時日,究竟發生過什么?”
“何謂‘三百年前’?又何謂‘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