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定波怔愣:“大哥,你都聽到了?”
看到弟弟的這副又蠢又呆的樣子,敖戰無情嘲諷一笑:“那是自然。”
話音未落,男人干脆地打了個響指,將底下靈石的平整截面幻化成躺椅模樣。半合了衣襟,整個人懶散地靠在椅背前隨口道:“說,到底瞞了大哥多少事情?”
敖戰此時烏發披散,額前龍角于長明燈下熠熠閃光,身上鱗片油光水滑,正在瘋狂從底下的靈石抽取靈力,宛如饕餮般大口吞噬。
男人眼眸半闔,露出底下閃著暗光的墨青豎瞳,一副慵懶模樣,周身氣勢卻是十成十的危險可怖,寒氣四溢。
敖定波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小時候被青龍摁在海床上暴揍的記憶仿佛還歷歷在目,渾身抖了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敖戰雙手抱臂,似笑非笑地望著敖定波。
三百年前他從九重天雷劫之中死里逃生,茍延殘喘之際卻是發現自己匍匐于海濱、化成原形,奄奄一息。
從那時起,他便喪失了劫雷之前的全部記憶。
天地道法盛怒,責他妖邪本性難馴。一朝走火入魔,無端興風作浪,發狂屠戮整整九城八十一郡的無辜人族,于是將他渾身法力削去七成,封印于燁城之中不得邁出半步。
天道無情,敖戰甚至不記得那些所謂“罪名”是自己何時鑄下,便于混沌之際拖著一副殘軀,被天兵天將打入燁城后山,于龍骨處烙下封印符咒。
至今,敖戰也不曉得那場劫雷以前,自己究竟是為何忽然大開殺戒。
本以為敖定波遠在南海,百年之間又不曾提及,應該是對此事毫不知情。
可沒想到身邊除了個向來喜歡胡說八道的張青嵐,自家弟弟居然也知曉一二,只不過是對他隱瞞得太深,太久。
敖戰單手撐著底下靈面,指尖輕敲著其上深幽翠綠的石面,視線如同淬冰浸雪,涼涼地落在敖定波身上,久久不移。
敖定波抿唇,神色為難,不多時后卻是“嗷”地一聲,徑直朝著自家大哥撲過去。
整個人蹦跶到敖戰身前,半跪坐在懸空靈石旁邊,兩只爪子巴拉在邊沿處,眨巴幾下眼睛,笑得討好又諂媚:“其實小弟我知道的也不多。”
“那些……并非什么好事,說來無用。原本想著若是大哥想不起來便罷了,也免得徒增煩惱。”敖定波喋喋不休,一邊說卻是一邊松開了手,頗有些頹喪地背對著靈石,如同一灘爛泥般悄悄滑下去。
敖戰低頭瞥了一眼敖定波腦袋頂上的發旋,瞇著眼睛思考片刻:“無妨,你說便是。”
敖定波到底還是年輕活潑,小心翼翼地轉頭回去,眼神之中多有試探:“……那我真說了?”
敖戰不語,冷臉伸手,輕敲一記弟弟的后腦勺:“說。”
“唔,”赤龍吃痛,假模假樣地嗚噫片刻,斟酌良久,方才猶豫開口:“三百年前,大哥你修煉遭遇瓶頸,長久無法突破。”
“在尋求沖破瓶頸之法時,受南海觀音菩薩點化,投身肉胎、封閉記憶和法力入塵世修煉。”敖定波一邊說著一邊轉過身來,單膝曲起,右手手肘搭在膝蓋上,捏著自己的衣角不住揉搓,一副忐忑模樣。
敖戰眼神微動,指尖仍在隨意地敲著石面:“繼續。”
敖定波小小地嘆了口氣,補充道:“于是你依照觀音所言,投胎到一名無父無母的人族身上,并且自己給自己下了封印,將神通悉數收回,入世修煉的過程中同凡人無異。”
“當時的人族混沌,各個部族自成一國,小國之間多有戰亂爭斗,互相吞并以壯大自己的實力。”
“我在聽說大哥你投身凡胎之后,也曾悄悄隱匿蹤跡去探望過幾次。”談及此處,敖定波臉上浮現出幾分懊惱:“只是入世修煉旁人不得干預……說是探望,實際上不過只是藏在隱蔽處悄悄看上幾眼罷了。”
“二十年后,大哥已經成為了某個部族的將領,只可惜那部族本就弱小,某次被強國襲擊,很快部族無力反抗,很多將士都成了敵國的俘虜。”
敖戰原本還算聽得耐心,敖定波說到這里時,卻是叫他心口一緊,腦中無端地浮現出先前那夢境之中的種種場景。
暴雪、刺青,氣派的城都還有城外荒涼叢林……敖戰眉頭蹙起,卻是并未多言,示意敖定波繼續。
敖定波把男人愈發冷峻的臉色看在眼里,頗有些瑟縮地往后蹭了小段距離。
“其實我曉得的也不太多,南海觀音心眼小的很,怕我會隨意出手改人運道,便根本不讓我多看……每次待久了就要降雷。”青年人抱起來膝蓋,自己窩著臉,不知道在小聲嘟囔些什么。
也不知過了多久,像是終于做了什么重要的決定一般,敖定波深吸一口氣,半撩起來眼皮,小心翼翼道:“不過,從那時候起,人族之中便有一人同你親密非常了。”
敖定波摸不準自家大哥記得多少,對于張青嵐又是什么樣的態度,害怕提起來讓對方不悅之事,便說得十分隱晦。
同時想起來對方清冷淡漠的一張臉,神情之中卻又頓時流露出半分惱怒,半分厭惡。
敖戰倒是不大介意,幾乎是脫口而出:“……張青嵐?”
“啊,”敖定波胡亂應了一聲,打量著大哥臉上的確神情平平,不像是什么生氣模樣,便小聲咕噥道:“大哥,他根本不是什么好人。”
敖戰動作一滯:“……”
“不久之后,便有一個大國橫空出世,里面的首領天縱奇才,很快便將許多小國滅國吞并,將整個人族統一起來,自己稱王。”敖定波話音一頓,接著道:“只是好景不長,天災人禍接踵而至,洪澇和瘟疫害死了很多人。”
“這時候便有流言,說那帝王是神明化身,統一四方是為了渡化蒼生。那些被收復的部族心有怨懟,不服管教,便是同神靈作對、惹怒上蒼。”
“帝王下令,要原本的每個小部族用活人投海生祭,才能消災解難,退治災禍。”
宮殿之中一下變得寂靜非常,敖戰坐起身,垂眸同敖定波沉默對視。
敖定波垂在身側的左手緊握成拳,眼底覆上一層陰霾:“更具體的事情,我其實并不清楚。”
“只知道大哥最后被奸人所害,選中作為‘活祭’的‘祭品’,那些人族心狠手辣,手段陰毒殘忍……把人硬生生投入深海,活活淹死,卻還要冠冕堂皇,說是贖罪。”
敖戰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這同他又有什么關系?”
“晉陽,是被吞并的百十個部族之一,”敖定波一頭火紅長發無風自動,朵朵焰火飄蕩在海水之中,咬牙憤恨道:“張青嵐是晉陽族長親子,活祭人選……便是他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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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身關上了宮殿大門,敖定波死氣沉沉地跨過門檻,很快又在寶殿外圍多設下幾層結界。
深海之中無謂日夜,無數靈珠寶石不停歇地散發出柔和熒光,將海底龍宮映襯得如同陸地上的白晝,永無暗夜。
敖定波回憶起方才大哥臉上如同冰封一般的冷峻表情,心里卻沒有半點把實話一口氣說出來的暢快感。
只恨那人為何在三百年后仍要出現,叫人無端記起這些傷心事……喪氣得很。
敖定波用力閉了閉眼,當日的慘象依然控制不住地浮現在眼前。
他記得很清楚,那時候連日的暴雨令以耕田勞作為生的人族苦不堪言,洪澇更是侵吞一切,摧毀村莊城池,帶來瘟疫。
那日暴雨,蒼穹之上烏云重疊,暗無天光。
無數名穿著雪白祭袍的人族蒙面,點著火把站在懸崖前,衣袍被海風掀起,露出來的便是底下一張張漠然又蒼白的臉。
人們把“祭品”打暈,捆縛于印有咒文的荊棘牢籠之中,再在那牢籠外系上百十斤重的石塊。待到三柱香燃盡,便一齊伸手,將“祭品”推下懸崖,沉重石塊拖拽著囚籠、一路浸沒至深海。
……親手殺害真龍轉生,這些人,又該當何罪?
人身溺斃的瞬間,換來的便是敖戰元神蘇醒,封存了幾十年的靈力悉數爆發。
或許是身死神滅太過于痛苦,龍王清醒不到片刻便走火入魔,化作原形于海中騰空而起,生生將九城八十一郡里的全部人族屠戮殆盡。
一時間天地為之色暗,流血漂櫓,橫尸遍野。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滔天業障,驚動天地道法,為了將發狂的真龍束縛、不再傷人,便落下劫雷千道,生生將敖戰打回人形。
再抽去他七成功力,凈化神魂,連帶著這二十年的記憶也悉數剝奪。最后將真龍封印百年,消磨他的戾氣。
再之后,便是于燁城之中蘇醒,直至今日。
敖定波神色郁郁,他永遠都不想要再回憶起那日自己只能看著萬千劫雷落下,聽到大哥的凄厲長嘯卻束手無策的痛苦……也絕對不會再讓那人有機可乘,接近大哥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