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凈蓮寺統共住了三日,期間風平浪靜,并無異樣發生。
凈蓮寺香火不旺,寺內生活向來拮據,于是負責香客食宿的僧侶按照慣例,只給他們安排了一間屋子用作休憩。
敖戰看不慣玄瀾,于是每日只待在房間里,對外宣稱是在山上受了傷,需要靜養,實則暗自修煉筋脈氣海,對那野僧眼不見為凈。
反倒是張青嵐時常進出佛堂,同凈蓮寺內的其他普通弟子一起,坐在蒲葦墊子上聽玄瀾講經。
敖戰對此嗤之以鼻,日日端坐在硬塌正中,待到日薄西山,青年離開佛堂回到屋舍之中時,方才冷著臉把人抱回到懷里搓扁揉圓。
張青嵐坐在硬塌邊沿,雙手撐在身側,感受到一雙大手正捏著自己臉頰不住揉搓,神思卻全部維系在今日自己在寺里的見聞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敖戰沉聲問道:“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張青嵐這才把自己不曉得發散到哪里去的心思拉回來,定了定神,抬手抓住男人的手腕,老老實實道:“在想玄瀾。”
敖戰當即黑臉,指尖的力道加重幾分,輕捏起來青年腮邊軟/肉,蹙眉教訓道:
“好生說話。”
張青嵐咧嘴一笑,原本耷拉的眉眼揚起來,主動拉過男人的掌心,柔軟唇瓣在其中印下一個輕吻:“我在想,莫非是我自己太多心,其實這一切當真只是個巧合。”
“畢竟三日來,凈蓮寺中并無異樣。”
捕捉到男人眼底一閃而過的不明情緒,張青嵐拉著對方的手不放,臉頰乖乖地在其中蹭了蹭:“雖說是山野之中的破敗廟宇,但是其中僧人的參悟之深、修佛之誠,在普世中堪稱一句罕見。”
聽到張青嵐這樣說,敖戰神色稍怔,很快收斂眼底情緒,閉口不言,沉思起來。
他雖不曉得凈蓮寺中僧侶修佛水平如何,卻也能夠依靠強悍靈體識別一二。
在寺內暫住三日,敖戰并未探查到異樣氣息,甚至在僧人誦佛念經的加持下,心境變得平靜不少。
現在正是日落時分,晨鐘暮鼓,除了掃灑弟子,其他僧人此時已然收了蒲墊,紛紛離開佛堂,回到自己的房間。
晚霞染紅了半片天空,寺廟里除了木魚聲聲,再多的便是飛鳥走獸偶然路過時候發出的動靜。其余便只剩下大片沉靜。
張青嵐從塌上站下來,緩步走到窗邊,拿起木棍將窗戶支起來,目光向外四下打量著,絲毫不掩飾其中的探詢意味。
青年的背影清瘦,被夕陽勾勒出來一道隱約的輪廓,束在腦后的長發被傍晚的暖風吹拂,紛揚起來很少的幾縷。
敖戰垂眸,骨節分明的修長食指搭在自己的膝上,無節奏地輕敲幾下,權當掩飾自己方才一瞬間的失神。
片刻,張青嵐從窗邊走回到敖戰面前,穩定身形,很快便從懷里掏出來一個白面饅頭,遞至男人眼底,一動不動。
敖戰望著那白嫩指尖上被山中野草剮蹭出來幾道細微結痂血痕,喉結上下微微聳動。隨即壓著嗓子道:“怎么?”
張青嵐并未發現對方的反常反應,滿心都是他自己手里的大白饅頭。
將那饅頭掰開成兩半,青年頂著敖戰忽然沉下來的審視目光,這才騰出來兩只手指,拽了幾下男人的衣袖,討好地喊了句“老爺。”
敖戰挑眉,不知道這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張青嵐見敖戰暫時沒有回絕的意思,便扯起嘴角,露出來一個溫吞的笑:“方才我從佛堂回來,路過池塘,望見里面有幾尾錦鯉活潑靈動,便想要給它們投喂些吃食。”
敖戰蹙眉,剛想出言教訓,卻在開口的一瞬間注意到了青年眼底的躍躍欲試。
強硬拒絕的話在嘴邊繞了一圈,男人擰起的劍眉微松,瞇眼打量張青嵐半晌。
這才施施然起身,余尊降貴般從對方手里接過來半個饅頭,沉穩道:“走罷。”
于是兩人一前一后,推開屋子的木門向外走去,一人握著半個巴掌大的饅頭,一路走到寺廟中央修建著的池塘周圍。
凈蓮寺寺名中便帶著個蓮花的“蓮”字,池塘便圍繞在中央佛塔四周,其中栽種的均為青蓮,花苞夾雜在波浪般的墨綠葉片之中,尚未開放。
張青嵐一來便蹲在了池塘邊,腳下踩著一圈細碎的鵝卵石,探頭朝池水里望。
池塘水深,里面的蓮葉種得茂密,唯獨張青嵐站著的那塊地界,前面的蓮葉禿了一小片,光溜溜的,望過去便是清澈池水。
敖戰握著饅頭,雙手背在身后,目光則順著青年的視線朝向池塘望過去,卻只能看見一片粼粼水光,并無所謂的“錦鯉”出沒。
近日極少踏出房門的龍王大人皺起眉頭,只覺得跟汪洋無垠的東海比起來,眼前的一汪池水簡直……
“噗通”一聲輕響,打斷了敖戰的思緒。
張青嵐鞋面上被從池塘里面飛濺的水花打濕小半,揪著手里的白面饅頭,低頭認真往水底下扔魚食。
只見底下三兩只膘肥體壯的草魚正瞪著眼睛,嘴巴開開合合,爭相啜咬著漂浮在水面上的饅頭碎屑。草魚渾身墨色,肚皮泛白,擠擠挨挨地圍在一起,魚尾將水花拍飛、濺射到岸上,揚起來陣陣塵土。
敖戰:“……”
捏著手里的饅頭,敖戰看著張青嵐微亮的一雙眸子,咬牙道:“錦鯉?”
張青嵐掰饅頭掰得正在興頭上,聞言眨眨眼,抿著薄唇,點了點頭:“嗯。”
鬢邊甚至因為興致高昂而冒出來點點細汗,臉頰上面泛著微紅,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手里動作不停,揪著饅頭塊往下扔。
“嘖。”敖戰皺眉,望著那幾只大頭草魚,嫌棄意味溢于言表。
幾次想要出言打斷,望著青年眼角眉梢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輕松神色,又硬生生地壓下沖動。
最后甚至把自己手里握著的饅頭遞過去,背手站在一邊,沉默地望著張青嵐兀自和幾條草魚玩得高興。
蓮葉清香裹挾著些許水腥氣,在空氣中彌散開來。
夕陽逐漸湮沒在昏暗天空邊緣,隨著光線逐漸黯淡下來,寺廟里的掃灑和尚將燈盞之中的蠟燭點燃,放置于回廊佛堂等處。
張青嵐望著那幾條草魚,將手中剩下的饅頭掰碎,扔到水里。隨即撐著膝蓋站起身,走回到敖戰身邊。
男人身形高大,站在池塘邊如同一尊塑像一般一動不動。身后便是燈盞之中燭火散發出來的微弱火光,勾勒出敖戰身形,影子映在地面上,拉成細瘦的一片。
青年渾身沾著水腥氣,額前還冒著一層細密汗水,睫羽纖長,黝黑瞳仁在昏暗暮色之中亮著細碎的光。
敖戰開口,語氣不辨喜怒:“玩夠了?”
張青嵐聞言點點頭,抬手抹干凈額前的汗水:“夠了。”
然而只是一晃眼的功夫,敖戰感知敏銳,便當即注意到了對方衣袖傷的濕漉水痕。
下意識地握緊青年的手腕,男人皺眉,冷厲道:“貪玩也罷了,怎么,連傷口不能沾水這樣的小事,也要人教?”
“我……”
張青嵐愣了愣,順著對方的視線看過去,這才注意到自己右手衣袖被池塘里的冷水沾濕了小片,原本以為擦干凈掌心里的水漬便萬事大吉,卻不曾想被布料上的小片濕痕所暴露。
只見青年殘留著幾滴水珠的五指攥緊,似乎是正抓著什么東西。
敖戰想也不想,便就著兩人交握的姿勢,沉聲訓道:“拿出來。”
張青嵐薄唇輕抿,眨了眨眼。
見他沒有動作的意思,敖戰的臉色變得更難看幾分:“……不聽話?”
青年最聽不得的便是這幾個字,聞言只得目露無奈,將五指抓著的東西松開,交到男人的掌心里。
敖戰畢竟仍是真龍之體,雖然四周光線微弱,卻依然能夠將手里的東西看得清楚。
只見那是一小片銅板,上雕九瓣青蓮,不過小半個巴掌大小,極其薄細的一片。
正中間打著一個圓孔,隱隱透著光,而銅板上的青蓮花紋則十分粗糙,邊角處凹凸不平,半邊還裹著池塘里的淤泥,泥土吸飽水分,濕潤柔軟的一塊,散發著土腥氣。
敖戰端詳片刻,眉宇之間的躁郁氣息逐漸消散。
同一時間,張青嵐在確認過四下無人之后,這才從重黎之中喚出另一片同它一模一樣的蓮花銅板。唯一區別在于一片干燥,一片濕潤。
將蓮花銅板一齊放到敖戰手中,張青嵐三言兩語,將自己同畢菁臨別時分,跟這蓮花板有關的事情交代清楚。
之后才重新捏起來其中的一枚銅片,俯身過去小聲道:“今日午時,我從佛堂出來,路過池塘時,便發現底下的淤泥之中有什么東西在反光,那物事眼熟,我便多留了個心眼。”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所以才出此下策。”
“伸手下水不過是情急所為,當時便沒想太多。”張青嵐直回身子,垂下睫羽,小聲為自己辯解道:“……我聽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