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鹿被玄瀾從地上抱起來,用布包里的靛藍棉布裹著摟在懷里。他面相柔和,氣質溫潤,幼鹿很快便被哄得昏昏欲睡,乖乖地躲在人的懷抱里一動不動。
玄瀾安置好靈鹿之后抬頭,面色是慣常的心平氣和,耐心等待著對面兩人的回復。
敖戰早在和尚為張青嵐包扎好傷口的時候就從樹枝上跳下來了,如今像一堵墻般站定在青年身后,目光沉沉,肆無忌憚地打量著面前的男人。
向前半步,敖戰雙手抱臂,刻意橫插在張青嵐于玄瀾二人之間。
幼鹿被男人身上冷冽殺伐的濃郁血腥氣所驚擾,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眼睛頓時睜開,黑眸水潤,扭過頭來望向敖戰,鹿身忍不住地細細顫抖。
敖戰見狀臉色更黑,低嗤一聲,卻仍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玄瀾伸手撫摸幾下幼鹿的脊背,低聲安慰。隨即舒展眉眼,像是感受不到來自敖戰的防備一般,溫聲道:“施主意下如何?”
張青嵐眼神飄忽,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頭,想要說些什么,卻被敖戰嚴嚴實實地擋在身后,半點機會都沒有。
青年低下頭,悄悄伸手拽了把敖戰的衣角,趁著對方偏頭回來用余光斜睨自己時,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一個討好意味濃重的笑。
敖戰動作當即一頓,思索片刻,終于轉回頭去,同玄瀾生硬地道了一聲:
“請。”
玄瀾聞言笑了笑,沖著敖戰輕輕點頭。很快便懷抱幼鹿,朝著不遠處的山路路口邁開步子。
于是三人一同沿著小路走下山頭。
張青嵐和玄瀾相錯不遠,一同走在較前方,下山時候偶有幾聲簡單交談,內容大多只是圍繞著這座山頭隨意討論幾句。
敖戰則不遠不近地綴在距離兩人幾步遠的斜后方,盯著青年的清瘦背影,目不轉睛。
這座山算不得高,只過了半炷香的功夫,地勢便由陡峭變得平緩下來。
再往前走一段距離,山林便徹底被甩在身后,腳下換成了長滿野草的矮坡。向前眺望,便能夠看見隱約的零星幾點人煙。
玄瀾腳步不徐不疾,一路引著另外兩人向前走。
一直到白日高懸,寺廟的全貌方才徹底出現在幾人眼前。
比不得香火旺盛的廟宇,眼前的寺廟冷清得近乎于寡淡。
大門上的牌匾素凈,其上用摻著金粉的墨汁寫著“凈蓮”兩個小字。屋檐上的瓦礫覆著薄薄一層青苔,木制的房梁漆了一層暗紅,其上痕跡斑駁,被雨水侵蝕剝落不少。
廟宇周圍沒有人家,四周大多數是一片荒蕪雜草,為低矮圍墻所隔斷。站在門口向內看去,只得偶爾見到三兩僧人,著著破舊僧袍,在廟里垂首而行。
……一個野廟。
“讓兩位施主見笑了。”玄瀾忽然開口道。
并沒有因為寺廟的敗落而感到羞恥,年輕的和尚氣質如無波古井,望向身旁二人坦然道:“此處是本是兩城交匯的地界,只不過并非官商道,四周人家也少,故而香火冷清,無暇顧及修繕。”
幾個小沙彌聽到門口的動靜,紛紛扔了手里的掃帚,跑來躲在梧桐樹后,好奇地看過來。
“主持出門游歷,暫時未歸。”玄瀾話音頓了頓,接著說道:“貧僧也是遠行歸來,先要拜謁佛祖,之后才能繼續接待二位,還請施主莫怪。”
張青嵐點了點頭:“有勞大師。”
于是玄瀾沒有再多言語,向著內門招了招手,先是將懷中幼鹿放歸于寺廟之中,而后才讓一個小和尚帶著兩人進入寺廟,去到后院的房間里。
小和尚聽話,很快便領著張青嵐和敖戰來到木屋門前,從懷中取出青銅鑰匙,打開門鎖之后便施禮告退。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房間,剛一進門,便有一陣清涼之感撲面而來。
敖戰率先幾步向前,大馬金刀坐在榻上,冷臉望著窗檐之外,并沒有要同青年講話的意思。
張青嵐則是先四下打量了這屋宅一番,將身上背著的布包行囊輕放至桌面,又回身走到窗邊,將原本緊閉的窗柩打開一絲能夠透風的縫隙。
之后才慢吞吞地走到男人身邊,坐在同一邊的床沿,拽起來對方的衣角,輕聲喊:“敖戰。”
敖戰聞言,眼神微動。
張青嵐并未被他的冷臉嚇退,反而更進一步,低聲問道:“你的修為,是不是……暫時無法恢復了?”
只見話音落下,男人額前青筋一跳,卻仍舊不開口,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張青嵐看他這副模樣,心底了然。
敖戰忍耐片刻,之后卻忽然發難,將俯身過來竊竊低語的的青年一把推倒。
拉起來張青嵐的雙手,交疊著桎梏在頭頂,敖戰皺起眉頭,啞聲道:“即便是本王一時沒有修為,也比那個野僧強上百倍。”言語之間都透出來一股酸意。
只是張青嵐沒和他再糾纏關于玄瀾的問題。即使是平躺在敖戰身下,青年也仍舊滿臉肅然,并未被男人的話帶跑,而是冷靜道:“這便是能夠出城的代價?”
話音落下,敖戰臉色瞬間變得郁結,眉頭蹙得更深。
張青嵐便曉得自己是猜對了。
所以敖戰才不能用法寶抵抗雷擊,甚至主動迎著劫雷而上,即便是身負重傷也無所避忌。
天道到底還是對敖戰發狂時親手屠了九城四十八郡的過往有所忌憚,即便是為了拯救黎民百姓而必須走出燁城,也要先剝奪他僅剩的三成功力。
青年眼底流露出微不可察的一絲心疼,手掌附上敖戰的側臉,輕輕摸了摸。
感受到臉側的溫度,敖戰皺眉,下意識地撥開對方的手,整個人直起身,放開了對于張青嵐的壓制,裝作不耐煩道:
“嘖。”
張青嵐不惱不怒,翻身從床上起來,四下打量著身邊的樸素裝飾,小聲道:“那依老爺所見,這寺廟可有什么問題?”
敖戰垂眸整袖:“此話怎講。”
張青嵐勾唇笑笑,指著手臂上的傷口道:“未免都太過于巧合了些。”
敖戰一把牽過青年裹著雪白紗布的小臂,低頭仔細打量。
只見傷口被包扎的得仔細,藥粉在他的親自監督下也不可能出問題。
于是開口認同:“的確。”
“只是這廟宇四周平和,并無妖氣,甚至隱有佛光庇佑,暫時難以看出端倪。”張青嵐的聲音放得極輕,仔細分析。
敖戰隨手把人拉到懷里,讓青年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不錯。”
張青嵐被他悄悄伸進寬大衣袍底下的一雙手摸得氣喘吁吁,臉頰通紅,氣喘吁吁道:“老爺,正事要緊。”
“哦?”敖戰低笑一聲,出言意有所指:“‘男寵’的正事,不正是這些?”
張青嵐想到自己之前在山上自己隨口編的說辭,默默閉嘴,拽著敖戰的衣襟將臉又往胸膛處埋了埋。
敖戰這樣一打岔,即便是張青嵐有心探查這廟宇,也早已被攪和成了一團漿糊。
兩人在佛祖眼皮底下犯了諸多忌諱,廝混許久。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沙彌在外面敲門,扯著嗓子道:“玄瀾師父請兩位施主到齋堂用飯。”
張青嵐這才撿得喘息的機會,面紅耳赤地從對方懷里掙脫出來,從重黎里面拿出來另外兩套干凈衣服,伺候著敖戰更衣。
待到青年自己也重新束發,整理衣冠,兩個人這才走出房間,朝著廟宇的齋堂走去。
一路上張青嵐無聲打量周圍,發現這深山之中的破敗寺廟其實裝飾得極為簡樸精妙。
廟宇正中坐落著一尊鎏金白玉佛塔,四周則挖開一圈池塘,其中青綠蓮葉隨風擺蕩,蓮花含苞待放,隱隱透出淺淡清香。
寺院的八轉回廊緊靠著外墻,廊柱之上雕刻著細密梵文。
木魚敲擊聲從禪房之中傳來,配合佛塔檐角上掛起的青銅鈴聲,顯得一切風平浪靜,并無異樣。
此時并非寺廟慣常用飯的時辰,齋堂之中除了早早等候的玄瀾,便只有一兩名弟子正在掃灑。
平日里和尚們吃飯都是一人一桌,于是堂中整齊排列了二三十張制式一樣的矮桌。
蒲葦編成的滾圓草墊被放在紅木矮桌之前,桌上盛著一碗白米飯,兩碟涼菜,還有一瓷碗的青菜豆腐湯。
玄瀾面帶溫和笑意,向兩人點頭致意。
張青嵐則隱秘地拉著敖戰衣角,兩人一同走到桌前,盤腿坐下。
齋堂之中十分安靜,偶有幾聲笤帚掃過地面的沙沙聲,除此之外便無其他。
玄瀾坐姿端正,看到二人坐下之后便溫聲道:“只有些粗茶淡飯,招待不周。”
張青嵐本就不是挑剔的人,自然點點頭:“多謝玄瀾師父。”
出乎意料地,敖戰雖仍舊是滿臉冰霜,居然也一同執起了筷子,將那沒滋沒味的飯菜送進嘴里。
君子食不言寢不語,于是三人很快便將飯菜吃得干凈。
敖戰懶得同那野僧虛以委蛇,隨即轉身離開。
張青嵐余光瞥見對方背影,面上卻仍舊波瀾不驚。只是動作熟練地收拾好兩個人的餐具,交給小沙彌。
之后便抬眸,朝著面前安靜等待的僧人望過去,開口詢問道:
“玄瀾師父,我們想要休整些許時日,之后再重新上路。”
“不知……可否繼續在貴寺叨擾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