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店后謝枕書找了個旅館暫住, 用的是剛換的編號牌。生存地已經頗具規模,新舊建筑鱗次櫛比,街道上人流密集。謝枕書既要避開人群, 又不能離店太遠,便住在主街附近的巷子里。他沒有行李,只帶著一個操作臺,方便進入14區。
14區變化巨大, 監禁所所在的區域已經全部崩壞, 到處都是一片黑色, 只剩一個車站的進站口,而這里既沒有車來, 也沒有電話能打出去,謝枕書聯系不到蘇鶴亭。但長官不想坐以待斃, 他跨入黑暗, 向著一個沒有盡頭的方向走,想要在中途找到電話亭。然而黑暗的前方仍舊是黑暗, 他行走時,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聽不到。偶爾,謝枕書會希望有個小丑來搗亂,這樣起碼不會如此安靜, 可惜小丑也沒有再出現過。
現實中天氣回暖,積雪一化, 旅館房間就會漏水,把被褥搞得潮濕冰涼,謝枕書常被水滴敲醒。某天,他中斷連接前去洗澡, 在擦拭頭發時,忽然看到桌子上擺放的皮制小盒子。
這是蘇鶴亭給他的回家禮物,因為沒人回家,所以謝枕書沒有再打開過。在靜立半晌后,他鬼使神差地拿起盒子,打開它,里面正躺著那枚十字星。
環境昏暗,十字星卻仿佛在發光。它質地特別,線條流暢,在鍛造上費了大功夫,即便躺在這普通的小盒子里,也顯得極為貴重。
謝枕書拿出十字星,上面的細鏈掛垂,他翻過來,發現這是個耳飾,后面貼著個小小的標簽,寫著“底下”。
底下?
謝枕書目光移向盒子,幾秒后,他從墊十字星的黑絨布下面又找到個字條,上邊的字跡是蘇鶴亭留的。
【請一直戴著它(睡覺也要),別摘掉,拜托啦,謝枕書。】
蘇鶴亭沒有留名字,而是把“謝枕書”寫了三遍,最后畫了個“=w=”。他字跡潦草,像是在倉促中留下的,語氣卻一如既往地輕松。
謝枕書看了良久,把字條仔細折好,又放回盒子里,再把盒子收回口袋,出門去了。
兔牙正在店里調電視,門開了,他轉過頭看了一眼,見是謝枕書,便沒有放在心上,隨口說:“下雨呢,你竟然舍得出來——你,你怎么這么潮啦?”
謝枕書把傘擱在門口,道:“修理人進展如何?”
兔牙回身,趴在柜臺上,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頗為驚奇:“先別說那個,先說說你。你戴的是什么,星星?”
謝枕書拉開椅子坐下,微微點了下頭。
兔牙更奇怪了,摸起下巴,說:“你轉性了?不像你的風格……”他在穿衣打扮上自有風格,向謝枕書推薦起來,“起碼得把你那永遠不變的白襯衫換掉才匹配吧?換成熒光色的t恤,再把頭發抓起來……”
兔牙自己只穿了個背心,卻講得頭頭是道,可惜謝枕書在這方面是個老古板。兔牙一番點評后,總算進入正題,說:“修理人還沒消息,別擔心,他有進度我就告訴你,絕不讓你苦等。你來就問這個?”
謝枕書道:“還有玄女。”
兔牙嘆氣,說:“也沒有,說來怪不好意思,這事應該不好藏,畢竟是從光軌區弄回來的東西,各路人馬盯著,總該透露出一些風聲,可是奇了怪,我竟然什么都沒有打聽到。”
他這幾日也正在為玄女的下落苦惱,不僅因為謝枕書的委托,還因為自己情報網的失靈。如果他都打聽不出來一點消息,那該是什么人在研究玄女?未知總令人不安。
兔牙說:“不過你也別失望,生存地就這么大,他們就算把玄女藏到地下,我也能掘地找到。今天你來了也好,看看這是什么。”
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冊子,遞到謝枕書跟前。謝枕書打開,道:“這么快就買好了。”
兔牙煙癮犯了,在兜里摸索一陣,笑說:“我是什么人?兄弟的委托總得辦成一件吧!況且你一直住那邊的旅館,也太委屈了。看看,你說要個大房子,怎么樣,這個夠大嗎?位置就在市區里,手續齊全,證件合法,就算刑天上門查也查不出問題,以后誰也煩不著你了。”
謝枕書真心道:“謝謝。”
兔牙說:“你這個人就是太客氣,謝什么?錢也是你給的,我只不過是幫你找找人罷了。這事要換作7-001,他可得意上天了。”
聽見7-001這個代號,謝枕書便陷入一陣沉默。現在沒有了7-001的消息,他也被14區隔絕在劇情外,一切的一切仿佛回到了原點。
店外的雨淅淅瀝瀝,雪早不見了,到處都是霧蒙蒙、灰撲撲的。謝枕書坐在窗邊,印在玻璃上的側影被雨痕覆蓋住,只有十字星的銀光在微微閃。
兔牙推開柜門,從底下掏出瓶酒,又拿出兩個杯子,提議道:“喝兩口?喝吧,雨下大了,你一時半會兒也不好走,況且回去也是自閉,多沒意思。”
店里沒別人,只有他們隔桌對飲。兔牙不怎么會安慰人,把煙點了,說:“以前這片是停滯區,到處是垃圾。大家生在垃圾堆里,沒什么錢,日子過不下去,只好拉幫結派相互斗殺。我這個店啊,說起來也算見證歷史,從舊世界一直開到現在,也不知道還能開多久。”
幸存者越來越多,刑天的管控也越來越嚴格,像兔牙這種以販賣情報為生的人,遲早要被刑天驅趕進黑暗中,因為他們知道的太多。
謝枕書道:“我以前待在對面。”
兔牙說:“我知道,很好辨認,愛穿襯衫和正裝的只有南線軍人,你們比我們講究,也比我們體面。說實在的,謝枕書,你太誠實了,一看就是貴公子。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在想,像你這種精英,怎么會跟我們混成一個樣子,現在我想明白了,你和7-001差不多,你們都是偏執的瘋子。”
謝枕書喝了半杯酒,道:“我能選的只有這一件事。”
兔牙說:“你其實還可以放棄。”
謝枕書道:“只有這一件事我不可以放棄。”
兔牙說:“誰規定的?你當然可以。好兄弟,你從南線走到北線,從舊世界走到新世界,將來還可能從生走到死,你覺得值得嗎?人生可以有很多選擇,比如我,我也愛過人,但我選擇了放棄,所以我解脫了,現在過得很快樂。”
謝枕書喝完剩下半杯,垂眸片刻,道:“我也很快樂。”
他半攏住酒杯,像是攏住一點光影碎金。那些雨流過他的側影,猶如在洗滌一尊冰冷的雕像,沒有分毫破綻。可他哪里快樂?他從沒有佻薄輕浮的時候,連笑都屈指可數。
兔牙長嘆,說:“一個兩個都在自欺欺人。”
謝枕書道:“我沒有騙自己,你不懂。”
兔牙兩個鼻孔噴氣,說:“我怎么不懂?”
謝枕書道:“你就是不懂。”
兔牙被逗笑了,懷疑謝枕書是喝醉了,便說:“那你講講?”
謝枕書抬頭,那冷漠的眉眼間總算生動了些,只不過像是生氣。他不會解釋,跟兔牙對視半晌,一聲不吭。
兔牙說:“好吧,當我失言了,喝完——”
謝枕書道:“我不是精英。”
兔牙萬萬沒想到長官要回答這個,他抱住自己的雙臂,一臉嚴肅地“嗯”了一下,確定謝枕書是喝醉了。
謝枕書道:“我是謝枕書。”
兔牙說:“是,是,謝先生。”
謝枕書道:“我從來不放棄。”
兔牙說:“我知道,這也是你們南線的……”
謝枕書道:“跟南線沒關系。”
兔牙被嗆得啞口無言,連聲嗯嗯,卻見謝枕書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便說:“你繼續,當我在放屁……”
謝枕書轉動酒杯,靠上椅背,看向窗玻璃出神。雨一層一層,讓他的身影更加模糊。他喝了酒不吵也不鬧,跟沒喝一樣,唬得兔牙又開始懷疑他沒醉。店里沒調好破舊電視機還在“滋滋”響,他發了會兒呆,道:“如果上次見面帶了花,我就能說我愛他,可惜我是個啞巴,錯過了機會。”
兔牙說:“下次沒帶也可以告訴他。”
謝枕書松開酒杯,單手撐臉,還盯著窗玻璃,道:“我想送給他,花,繪本,粉色氣球,一切,所有,整個世界。”
這次換兔牙沉默,他忘了抽煙,直到手指被燙到,才“哎喲”一聲坐直身體,把煙摁滅,說:“好啦好啦,知道你的快樂了,你繼續找吧……酒沒了,就這一瓶,回去睡覺吧,兄弟。唉,祝你,祝你和7-001都得償所愿,都快快樂樂!我干啦!”
兔牙把酒喝完,將謝枕書趕出門。謝枕書拎著雨傘,走到一半才想到撐開,肩膀已經濕了半邊。他回到旅館,這里沒有花,繪本和粉色氣球,于是他連接上線,去了14區。
14區黑黢黢的,謝枕書獨自坐在車站口,從兜里摸出一根煙。他點著了它,在要咬上時,后腰忽然被拍了兩下,有個聲音說:“這里禁止抽煙,長官。”
謝枕書手里的打火機差點掉了,他倏地回頭,見自己背后坐著只黑貓。這貓不僅坐姿端正,還尾巴高翹,很是矜貴。
貓用蘇鶴亭的聲音說:“你好,我是1號小蘇,又叫十字星的初代鎖,也叫蘇鶴亭之一小撮意識,”
它說完,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露出脖子上系著的皮制項圈,底下也掛著一枚十字星,正隨著它的動作,在黑暗中一閃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