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問表演很順利, 統帥隔著玻璃,和謝枕書進行了一些簡單的對答。人們通過廣播聽見英雄的聲音,雖然他只回答了三個“嗯”, 但這也足以使大家振作奮發。
聯盟各地的報紙爭先恐后地挖掘著謝枕書的過去, 他們說他出身顯赫, 又說他英俊無比,總之這世上最好的詞語都被用來做他的形容詞。一時間,仿佛每個人都愛他, 他們為他鑄就無上光環,把他套牢在英雄的寶座。
統帥在廣播里承諾,他們必將打敗邪惡的北線聯盟, 于是崇拜的呼喊一浪高過一浪, 而處于漩渦中心的謝枕書仍然不能自由活動,他只能待在玻璃后面。
實驗人員道:“統帥還不允許您出來……您太珍貴了。”
他說到這里,不自在地摘掉眼鏡,用衣角擦拭鏡片,不敢面對謝枕書的目光。
謝枕書說:“消息。”
實驗人員戴回眼鏡,明知道助理被打發走了,卻還是沒忍住左顧右盼。他彎下腰去,把手伸進襪子里, 掏出一張折起來的紙條。因為是初犯,所以很緊張,他打開紙條的手都在抖,道:“這是我從情報組偷來的, 不一定準確, 您……您要找的7-006很可能已經回到了北線聯盟, 我們的軍隊在清理戰場的時候沒有找到他。”
這是交換, 謝枕書配合統帥廣播,實驗人員替他搜尋7-006的消息。
實驗人員接著道:“雖然北線這次傷亡慘重,但情報組認為他們很快就會打回來。我們必須……”他讀到這里卡頓了一下,硬著頭皮讀下去,“必須趁著現在好好利用您。”
他不敢告訴賄賂的對象,自己是在為謝枕書打聽消息,只找了些別的借口,所以這些回復都很直白。
謝枕書沒有回答,他坐在陰影里,背后是龐雜的電線,連接著計算機的顯示屏。可是計算機讀不懂他的心,當他沉默時,實驗人員也無法辨別他真正的意圖。
謝枕書道:“我知道了。”
實驗人員連忙把紙條塞回襪子里,他撥弄了幾下褲腿,說:“飯后需要您再次連接厭光,做第二次測試。”
這是軍事命令,謝枕書必須做,否則統帥會立刻察覺到他的不對勁。實際上,實驗人員撒的謊幫助了他,他在準備充足前要裝作一個提線木偶。
謝枕書問:“做什么?”
實驗人員拿過一旁的小黑板,上面有簡單的路線圖。他說:“簡單的夜間巡視。”
厭光已經被修復了,它還被運到了邊境,正在邊境部隊里待命,準備在測試后正式投入戰場。
謝枕書回答了“嗯”,他知道這項技術來自36810,和北線的14區實驗有著密切的關系,了解它對他更有利,并且在這個情形下,他只有靠意識連接操控厭光的時候是相對自由的。
實驗人員放下心來,等謝枕書用過晚飯后,就開始準備連接測試。
南線沒有專業的連接設備,計算機也相對落后,連接依賴植入型電極。在謝枕書被捕以前,他們找的實驗體都無法長期工作,因為植入型電極需要侵入頭骨,實驗體在反復的測試連接里會出現傷口感染等問題,還不等他們進行啟動測試,實驗體就會死亡。但是謝枕書不同,他有神的骨骼,承受能力和愈合能力都遠超常人。
不過即便傷口會愈合,疼痛依然存在,謝枕書還被調高了痛感倍數。注射對他來說不是針扎,是刀捅。
助手全副武裝,小心地打開了門。他戴著口罩,龜速移動到謝枕書身后,說:“現在開始第二輪厭光測試,長……長官請準備。”
謝枕書閉上眼,在痛感里感覺暈眩。意識迅速轉動著,仿佛被股強力拽向另一個方向。
“三、二、一!好,厭光啟動!”
——呼。
邊境的寒風猛烈,一直做沉睡狀的厭光緩緩抬起頭。
實驗人員說:“一切正常,通知邊境部隊,立刻給厭光讓路。”
邊境部隊的軍官一邊吹哨,一邊向后退。他揮動著一只手,示意士兵統統退開,給帳中的巨獸讓出位置來。
厭光的人造皮毛在上次的爆炸中被燒掉了,南線人索性把它的肩部換成了特級金屬,整體呈黑色,在夜間行走不會反光,方便執行突襲任務。
它從半臥狀站起來,臂間的鎖鏈“嘩啦”下滑,砸在地上,濺起雪沫。它拖著鎖鏈上的炮彈,走出帳篷,那一瞬間,周圍的士兵都沸騰了。
“這他媽的……”軍官忘記吹哨,呆呆地仰起頭,在飛雪間大喊,“也太大了吧!”
厭光經過他們,地面都在震動。風雪刮在它的身上,它朝著前方走去。謝枕書的視線里是到處都是黑暗,他靠計算機的指令信號辨別方向——實驗人員以為是這樣的,但其實,謝枕書能看到方向,厭光自帶地形檢測裝置。
南線人沒有驅動過這些戰爭武器,對它們的了解都基于神書和外部檢查。只要謝枕書不說,沒人知道真實的操控體驗。
實驗人員對助手說:“給實……給長官方向,走完一圈就停下。同時讓邊境部隊不要離得太遠,有情況立刻撤退。”
厭光的造價不菲,不可能次次精修,所以在測試真正完成前,不能像上次一樣草率地投入戰場,何況實驗人員對厭光上次的暴走還心有余悸。
助手向軍官轉述實驗人員的話,可惜軍官搪塞了幾句,轉頭指揮人放出和厭光一起被運來的夜行游女,爬上了車,跟在厭光的后面。這條路線是他們提供給實驗人員的,是部隊專用巡視路線。
幾個月前,邊境部隊在這里被北線人伏擊,給北線殺得片甲不留,這條路就暫時斷了。他們這次把厭光運過來,正是為了重新探路。
軍官戴上頭盔,通過對講機說:“跟著它。”
厭光走向黑暗,邊境密林就在側面。冬夜里的密林黑黢黢的,雪籠罩著不遠處的山峰,這里除了南線的車聲,只有風聲。
走到一半,謝枕書眼前簡陋的地形圖上亮起紅色斑點。那斑點移動迅速,不等邊境部隊反應,槍聲先響了。
“嘭嘭嘭!”
子彈猛掃在厭光身上,和特級金屬發生激烈碰撞,但是特級金屬沒有壞。反倒是厭光后面的車,玻璃和胎都爆了。
軍官說:“是北線人!”
實驗人員聽情況不對,立刻道:“先讓厭光撤退!”
軍官翻下車,無視實驗人員,在跟北線人的槍戰中喊:“放開夜行游女!前進!前進!今晚必須奪回這條線!”
四只夜行游女飛速爬出,拖著長發一路哀嚎。這里沒有傲因,它們路上會止不住啼哭,在感應到北線士兵的芯片后,更是發狂般地向前沖撞。
密林中的驚鳥亂飛,夜行游女揮臂分撥樹木,用頭尋找著北線士兵。北線人似乎不敵,在激烈槍戰過后不斷向后撤。
實驗人員怒道:“快停下!你們違令了!”
軍官沖過厭光,向它揮臂,高喊著:“為了聯盟!殺光他們!”
實驗人員說:“厭光還沒有——”
厭光動了,它奔入密林,撞開夜行游女和北線士兵,朝著山的方向狂奔。
助手道:“指令失效,長官又跑了!”
謝枕書撥開密集的枝葉,緊緊盯著地形圖上顯示的藍點。紅點是北線士兵,藍點是黑豹成員,在山的附近有黑豹成員!
實驗人員說:“去哪兒?長官!快停下,你已經進入北線聯盟的范圍了!”
側面突然發生了爆炸,泥土和枝杈迸濺在厭光身上,可是它沒有停下前進的腳步,而是越過雷區,固執地沖向山腳下。
助手說:“采集到……我分析不出來,長官要干嗎?”
藍點開始挪動,正在撤向山的那頭。
厭光不會講話,它亮起炮管,像是點燃黑夜中的火把——
蘇鶴亭。
謝枕書的冷靜變作冰一般的堅持,他想要見到他,活著的。
實驗人員說:“再往前北線人就會開炮的,快讓長官停下。”
助手道:“啊?難道還要注射特效劑嗎?那些都沒用啊。”
不論特效劑還是恐懼信號,不論痛感還是死亡威脅,對謝枕書都沒有用。他在炮火中追逐的是一場不可及的重逢,那只是個黑豹成員,未必是7-006。
謝枕書知道。
他都知道。
可是他無法停下,心里的呼喊快要讓他發瘋,他想要再一次見到蘇鶴亭,就算只是地形圖上的藍點,就算只是閉著眼無法觸碰的短暫相聚。
謝枕書送走過很多人和物,只有蘇鶴亭回過頭。那句“帶你走”堪比天籟,他們擁抱、親吻再告別,謝枕書以為自己能夠忍受此后無盡的寂寞和無數的死亡,但他高估了自己。
他不是武器,不是實驗體,也不是神明,他是個被蘇鶴亭擁抱,被蘇鶴亭親吻過的人。
他愛上了一個騙子,他送走了這個騙子。
可是他不能控制——
這一刻,每一刻,他都想見到他,和他擁抱,和他親吻,和他離開。
然而那藍點像流星,從謝枕書眼前劃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