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飯, 兩個人就回到了臥房。這次,蘇鶴亭趴在椅背上,用尾巴戳亮操作臺的屏幕, 說:“之前沒注意,這是個老款操作臺。”
謝枕書撥開復(fù)雜的電線,調(diào)整操作臺的高度,道:“是很老了,它的第一個主人是36810。”
蘇鶴亭說:“36810?我想起來了,他在錄音里說自己留下了兩個c型操作臺, 原來就是這臺。那另一臺呢?”
謝枕書坐下來, 道:“另一臺你也用過。”
蘇鶴亭立刻反應(yīng)過來:“在刑天那里!”
黑市能進入懲罰區(qū)的操作臺只有兩個,一個在這里, 另一個就在刑天那里。刑天利用另一個c型操作臺把蘇鶴亭送進懲罰區(qū),并且把它簡化成了接口,所以一直沒有引起蘇鶴亭的注意。
蘇鶴亭問:“可是刑天是怎么弄到c型操作臺的?”
謝枕書道:“暴君給他們的。”
蘇鶴亭聞言貓耳一豎, 說:“又是他,7-001!”
謝枕書關(guān)掉周圍亮著的顯示屏,轉(zhuǎn)過身, 和貓面對面。他“嗯”了一下, 說:“我們做過一些交易。”
蘇鶴亭自然地和他手指交握, 貓耳一歪, 好奇道:“什么交易?”
謝枕書說:“情報交易,他告訴我狩獵實驗,我告訴他操作臺的地址。”
沒有顯示屏的亮光后,兩個人都只剩模糊的輪廓。蘇鶴亭已經(jīng)熟悉了長官的輪廓, 他甩動尾巴, 把尾巴掛在謝枕書的小臂上, 說:“我明白了,限時狩獵結(jié)束后,7-001找到了晏君尋,他不再需要c型操作臺,便把它轉(zhuǎn)手送給了刑天……不對啊,以他‘暴君’的性格,絕不會讓刑天占自己便宜。我想想,他應(yīng)該是用c型操作臺和刑天換了什么東西。”
謝枕書道:“沒錯。”
蘇鶴亭便問:“他跟刑天換了什么?”
謝枕書扣緊貓的十指,答:“特許伴侶證。”
這是生存地公認的“結(jié)婚證”,有了這個,他們就是新世界合法伴侶,不久前隱士還催蘇鶴亭跟謝枕書辦過。
蘇鶴亭笑出聲:“真有他的。”
謝枕書道:“可惜秦老板把限時狩獵的秘密告訴了刑天,他們打起了晏君尋的主意。”
蘇鶴亭想起謝枕書對玄女說的那句話,“7-001永遠也不會讓他們找到晏君尋”,便道:“所以7-001帶著晏君尋又跑咯?”
謝枕書說:“嗯。”
蘇鶴亭琢磨了下其他生存地的位置,道:“外邊可不好混。”
似乎不想讓蘇鶴亭失望,謝枕書停頓須臾,說:“他們?nèi)タ春A耍憧梢援斔麄冋诿墼侣眯小!?
這會兒操作臺已經(jīng)準備就緒,蘇鶴亭尾巴滑動,切換了尖梢,道:“那就祝他們——”
接口插入,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蘇鶴亭熟練地閉上眼,在意識漩渦里中止了祝福,他緩緩呼氣,不自覺地靠近謝枕書。但很快,他就在微微的刺痛里,被長官緊緊攥住了。
刺激信號在蘇鶴亭的活動區(qū)里一跳一跳的,讓他感覺到一些亢奮。或許是沒有再打比賽的緣故,這個病毒比之前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少了,但它仍然能刺激到蘇鶴亭。當謝枕書的意識探進來,貓涌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親昵感。
謝枕書仔細尋找著病毒,這過程就好比大浪淘沙。他用意識把蘇鶴亭一點點打開,在那金沙般的樂園里撫慰著貓,然而他并不如自己想象的冷靜,連接暴露了他的所有想法。
那些龐雜紛亂的想法擠滿蘇鶴亭的腦袋,是他,全是有關(guān)他的想法,就連謝枕書破碎的回憶鏡頭里也都是他。他的每個表情、每句話都刻在了謝枕書這里,謝枕書用無數(shù)低語包圍他。
你要跟我去看海嗎?
貓。
蘇鶴亭——
意識畫面飛速切換,最終定格在2161年的大雪。燭陰在那場大雪中撞毀了阿瑞斯號,提前結(jié)束了北線聯(lián)盟的進攻。
“實驗體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助手正在記錄實驗,他邊打字邊自言自語,“特效劑對他效果甚微,我們只好調(diào)高他的痛感倍數(shù),并向他持續(xù)輸入恐懼信號。”
實驗人員正在喝雞湯,聞言說:“這段不要,你刪一下。”
助手照做了。
實驗人員喝完湯,說:“你得這么寫,‘在我們的輔助下,實驗體完美執(zhí)行了任務(wù)’,不要提自我意識,也不要提恐懼信號。”
助手轉(zhuǎn)過頭,納悶道:“可是老師,統(tǒng)帥要求我們?nèi)鐚嵱涗泴嶒灒@么寫會不會……”
實驗人員斬釘截鐵地說:“你聽我的,就這么寫。”
助手不敢再問,老實地回頭打字。在距離他一人遠的地方,是個被隔離的實驗臺,上面伏著一直昏睡的謝枕書。
實驗人員踱步過去,隔著玻璃打量謝枕書。須臾,他問:“他昨晚醒過嗎?”
助手說:“沒呢。”
實驗人員看了下腕表,道:“把他叫醒,下午有——”
他再抬起頭,發(fā)現(xiàn)剛還在昏睡的謝枕書正盯著自己。只是一個對視,他便嚇得退后兩步,渾身冒出冷汗。
實驗人員口齒不清:“他、他怎么醒了?!”
謝枕書□□著上半身,勾下首,摸到自己的后頸,一陣酸痛。他轉(zhuǎn)動眼珠,掃視了一圈,把周圍的情況了解了個大概。
助手推開鍵盤,起來看情況。他膽子比實驗人員大不了多少,不敢靠近玻璃,便捻著實驗人員的褂子,躲在實驗人員的身后看,道:“真的醒了!”
實驗人員說:“這還有假?他……謝長官!您還清醒嗎?”
謝枕書眼神漠然。
實驗人員穩(wěn)住心神,謹慎地說:“長官,聽得見我說話吧?我是負責(zé)您的人,感謝您對聯(lián)盟的付出,前幾天的仗打得很好。”
他年過四十,身量適中,穿著個簡單的褂子,頭發(fā)偏分。比起助手,他更顯成熟。他把話只講一半,提起了前幾天的戰(zhàn)爭,卻閉口不提謝枕書在那場戰(zhàn)爭中的失控表現(xiàn)。
謝枕書沒有回答,實驗人員繼續(xù)說:“您以一人之力摧毀了敵方戰(zhàn)艦,現(xiàn)在全聯(lián)盟上下都在感謝您,您就是咱們了不起的戰(zhàn)爭英雄。”
他的態(tài)度逐漸諂媚,可是這諂媚做得很不自在,顯然他本人也還沒有習(xí)慣這樣講話。或許是出于某種目的,讓他不得不這樣。
因為始終沒有得到回應(yīng),實驗人員緩緩靠近玻璃,態(tài)度越發(fā)和藹:“仗打完,您也需要休息,所以這幾天我沒有讓人吵醒您。只是今天比較特別,下午統(tǒng)帥將會代表全聯(lián)盟來慰問您,您就要變成最年輕的高級將領(lǐng)啦。”
幾天前他們還對謝枕書喊打喊殺,如今卻又把謝枕書當作戰(zhàn)爭英雄。然而最滑稽的是,謝枕書并沒有執(zhí)行任何聯(lián)盟命令,他甚至違背了那些命令,可他們現(xiàn)在需要謝枕書,謝枕書就是英雄。英雄從不犯錯,英雄是時代的完人,所以他們一廂情愿地接受了謝枕書的所有行為,并自覺地為謝枕書準備好借口。
實驗人員說:“統(tǒng)帥在昨天的公開演講里贊賞您,說您調(diào)動厭光,是為了吸引敵方火力,這是古書上說的聲東擊西,雖然冒險了些,可效果顯著!北線人沒有了阿瑞斯號,短期內(nèi)就不能再向我們展開轟炸。大家都夸您,報紙上說您在軍校期間就擅長這些……”
他如同一個演技蹩腳的話劇演員,在玻璃前竭力貼近自己想要扮演的角色,用力調(diào)動著自己的五官,可是不論他說什么,都像是在唱獨角戲。漸漸地,他聲音低下去,仿佛覺察到自己的尷尬與難堪。
助手小聲說:“老師,恐懼信號可能還沒有褪干凈,他會不會還沒醒透?”
實驗人員像是落幕后的小丑,帶著殘余的妝容窺探謝枕書。他狂熱的假象下是恐懼,在講話途中一直提心吊膽,生怕謝枕書會突然發(fā)難。此刻聽助手這么說,他也萌生出僥幸心理,喃喃道:“你說得對,很有可能……他沒醒透更好。”
他們在玻璃外嘀嘀咕咕,小聲交談,豈料就在這時,謝枕書說:“你們對我做了什么?”
他聲音沙啞,和平時很不同,低低沉沉的,仿佛很久沒有用過嗓子了。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雖然面無表情,卻清醒無比。沒有尖叫,沒有痛哭,更沒有還活著的喜悅,他只是冷漠的,像是和這具身體割裂了,已經(jīng)不再為單純的疼痛與恐嚇所動容。
但這遠比尖叫更令實驗人員害怕,因為人之所以還能被叫作人,就是具有喜怒哀樂。當謝枕書不再表現(xiàn)出任何情感波動,代表著他接近傳說中的那些“神明”,也成為了真正的戰(zhàn)爭武器。
武器是沒有立場的,它們通常只負責(zé)殺人。
助手說:“我們稍微改造了一下你——”
實驗人員打斷助手的話,道:“我們受命幫助你連接山之神!”他在謝枕書的目光里腋下生津,仿佛被掐住了喉嚨,強撐著講下去,“這是統(tǒng)帥的命令,為了聯(lián)盟,我們不得不這么做。”
謝枕書背部的注射口密集,排滿了針頭。如果沒有神的骨骼,這片皮膚可能會壞死。他想起昏睡前的事情,猜測助手說的改造,應(yīng)該是讓他意識上載,連接燭陰和厭光。
這時,不遠處的鈴響了。助手趕過去,看到號碼,對實驗人員說:“老師,是統(tǒng)帥執(zhí)行室的電話!”
實驗人員再次看了下腕表,大驚失色,道:“怎么這么早就來了?你先接!”
助手接了電話,實驗人員湊近玻璃,表情急切。他壓低聲音,小聲祈求:“長官,統(tǒng)帥要來慰問您,這是公開的,所有人都會聽廣播,咱們剛剛打贏一場仗,你得表現(xiàn)出開心。長官,求求你,就說我們的實驗順利得很進行,不然……不然我就完啦!”
他神情痛苦,抓亂了自己的偏分造型,說:“如果統(tǒng)帥知道實驗不順利,他就會換人,現(xiàn)在在打仗,我會被換到前線的,可我不是軍人,我連槍都不會用!”
他隱瞞謝枕書的自我意識,擅自把厭光的行動解釋為一種戰(zhàn)術(shù),并且極力討好謝枕書,都是為了待在這里。這里是聯(lián)盟最安全的地方,炮彈挨不著。同時,塑造一個戰(zhàn)爭英雄與他有莫大的好處,他還妄想著在戰(zhàn)后成為南線聯(lián)盟意識連接之父呢。
謝枕書眼眸半垂,因為坐在實驗臺上,他比彎腰哀求的實驗人員更高。奇妙的光影穿透玻璃兩面,有一瞬間,實驗人員像是在朝拜一尊沉默的神像。
半晌后,謝枕書沉下半身,眼神如同山巔永不融化的雪。他極度漠然,帶著不可靠近的距離,一字一句地說:“可以,但你準備拿什么來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