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方面,她都是一個不那么優秀的人。
所謂優秀,人前必要有超乎尋常的表現。換言之,要么擁有極強的表現欲,要么秀外慧中,能做個“關鍵先生”。
龍淮君不是一個優秀的人。從來都不是。
比她優秀的人多如牛毛。她深知此理,便時刻遵循低調原則。
可就是這樣的低調,卻被很多人當成軟弱可欺的表現。最近來找她麻煩的人越來越多,大多拉幫結派,三五成群。
她一直也沒下過狠手。沒有“戰損”,導致那些尋釁者愈發猖狂。
曾經還只是在沒人的角落里堵著她。像半月前黃毛找上她那次,地點偏僻,無人經過,存在著對社會秩序的某種敬畏,因此沒有大張旗鼓的將這些事情擺在臺面上來。
可后來,那些人開始在街道、天橋、酒吧堵著她。
一個個的,先向她“禮貌”的表明來意。大都把自己的野心說得冠冕堂皇,振振有詞。
那一套說辭虛偽至極,讓人惡寒:
什么邀請她共進晚餐,進行多人運動,或者美其名曰地喜歡得到她的垂愛——
既虛偽,又做作,都是成年人,卻要不知羞恥的說出這種話來。
多半是畏懼她的能力,所以沒有對她進行人格上的侮辱。
相必這些人做過功課的,面對龍女該說什么,做什么,心里有數,恰到好處的拿捏著分寸。
讓自己的惺惺作態看起來冠冕堂皇,又不加掩飾的對她暴露出原始欲望。他們也清楚,嘴上占點便宜,這個女人完全無所謂。
龍女這個女人,他們在課本和歷史書上做了細致了解:她脾氣好得沒邊,面對污言穢語從不投入一絲關注。殺人也多半出于所謂“除魔衛道”——
這樣看來,完全不用怕她嘛!
所以即使這些人一次次被龍淮君打倒,夾著尾巴灰溜溜的逃走。轉過身卻又將和她交手的經歷當成炫耀的資本,于各種場合大肆宣揚。
這也就導致了“慕名前來”者越來越多。
僅僅半月,龍淮君已經處理過十四起“挑戰”。
在她逛公園的時候,乘電車的途中,或者是回家的必經之路上,這些人呼啦啦地把她圍起來,像是要搶親一樣,彼此之間嬉笑打罵,用看著獵物的眼神瞇著眼打量她。
這些人就像是古時候的土匪,響馬,一邊高歌大笑,一邊流露出粗俗的痞笑。
龍淮君面對騷擾,終于忍無可忍。
這天她照常上課。課上,學生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她,那眼神充滿好奇,像是在觀望明星,或者觀察什么新鮮事物。
下課鈴響起,這些學生沒有第一時間轟然鬧開。一個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等到她離開教室,才漸漸沸騰。
“真的嗎?有人看見她和不同男人私會?”
“絕對是以訛傳訛!”
“真的有人看見她和其它男人對峙。這點不會錯的。”
“所謂有人……是誰?”
“很多人,不過,大部分是高年級的學姐。”
“切,那些女人的八卦也有人信?”
“可俗話說:空穴不來風,那么多證人,不可能全是捕風捉影吧?”
“就算是真的,也有極大可能是老師受到了別人威脅!我們應該報警!”
“報警?不怕被報復?”
“切,又不用當眾露面,那些人怎么也找不到我們頭上來吧?”
“你啊你,還是太天真了!”
“不然?那就坐以待斃?”
“不然?”
“她可是我們老師!”
“老師保護學生是義務,學生保護老師,要量力而行……”
“著是什么狗屁邏輯!?”有學生驚訝的說。
“這是社會道德!也不要太敏感了,如果真的遭受有什么傷害,龍老師也不會這么淡定地來上課吧?”
“有道理。”
有學生符合。
“就是嘛。你們不要聽風就是雨,要學會獨立思考,被那些高年級的婊子牽著鼻子走,難道不羞恥嗎?去年那次謠言事件,不也是她們傳出來的嗎?她們宣揚說龍老師和一年級的學生有曖昧關西,可結果呢?都是狗屎!”
“說的不錯,都是狗屎!那群思想齷齪的女人,能說出那些惡毒的話實在不足為奇。我看她們一輩子也嫁不出去!”
有學生憤憤不平的詛咒。
“喂喂,你說話的樣子好像怨婦喔!”
同伴狡黠地咧著嘴笑起來,手肘撞了撞胳膊,擠眉弄眼地嘲笑。
“切……”擺了擺手,那個學生又憂心忡忡的說,“龍老師真的太難了,好像總有麻煩找上她。”
“該怎么說呢……這就是所謂厄運體質吧……”
同伴嘆道。
“什么厄運體質,我覺得,是龍老師太好說話了!要是我,絕對要把那些嘴碎的人通通集中焚毀!”
“哇!”同伴故作大吃一驚的模樣,滿臉笑意,“挺猛的嘛,你這家伙。”
“那是……”
“欸,我難道是在夸你嗎?你驕傲什么?”
“在這樣陰陽怪氣,我可就要揍你了。”被調侃的學生威風凜凜的揮舞拳頭,恐嚇同伴。
“好怕,”同伴嬉笑著打了個哆嗦。
年少時,無論何等激昂的心情,多數只有三分鐘熱度。
教室里關于龍淮君的話題很快終止。他們打鬧起來,看漫畫的不少,補妝的也有。
學校明令禁止的東西,這群少男少女卻都費盡心機帶進了教室。
關于龍老師的遭遇,像在雨中的池塘里丟進一粒石子。水面掀起的波瀾很快又泯滅在磅礴的雨點里。
……
龍淮君站在教室門口,好奇的聽了一會兒。
在學生門發現她之前,悄悄回到辦公室里。
辦公室里,秀子還是老樣子看著手機,專心致志的回復某人的信息,接著對龍淮君投來關心的目光。
龍淮君無精打采的回到座位上,軟綿綿的坐在軟椅上。
“你沒事吧?”
秀子關切的問。
龍淮君歪著頭看著她,“秀子,這段時間好像長胖了?”
“欸,有嗎?”
她摸了摸臉頰,掐起臉部的皮膚,做了個鬼臉。
“最近有在增重。”
“增重?”龍淮君說,“為什么要折磨自己?”
“哪里,”秀子笑道,“因為我身體的原因嘛,如果沒有足夠的體重,一旦生育就會變成個怪物的。”
“這么說,你已經打算要孩子了?”
“嗯,”秀子點頭笑道,“時不我待啊,必須要早點打算了。”
她和龍一鳴的恩愛程度超乎龍淮君的意料。
龍一鳴劣跡斑斑,是有一個前科的男人。秀子面對丈夫曾經的不潔,面對丈夫如今也有可能的背叛,居然還大度的包容他。
甚至于,龍淮君在她身上看不出一丁點擔憂和困擾。
是因為活了百年,所以麻木了這樣的道德追求?還是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打算得過且過?
莫非真的是愛情?
這樣的愛情,可以用恐怖來形容。
面對摯友心滿意足、急切的表情,龍淮君默不作聲。秀子一天到晚拿著手機,和她丈夫時時刻刻保持聯絡。
龍一鳴那個家伙,居然受得了?
他為什么選擇跟秀子結婚?
愛情?
龍淮君即使活了千年,對這種事依舊一竅不通、一片空白。
細數千年的時光,生活狀態可以很簡單的概括出來:
幾百年的時間混跡在人海里,幾百年的時間呆在古墓里。
唯一和男性有過最貼近的距離,是和她曾經的徒弟楊過,睡在同一個古墓里。
她睡中央,楊過睡邊廂。
作為人,正常人都擁有的權利在她這兒卻缺斤少兩。
她無法放任自己去喜歡某人,或者去親密接觸誰。
楊過嘛,她的第一個學生,一個有點小聰明,具有宿慧的孩子。調皮搗蛋,性格頑劣。
喜歡外面的花花世界,曾經兩次逃跑,躲著她。
第一次是在他成年的那天。他突然像是開了竅,向她表明心意。她沒點頭,楊過當晚就偷偷溜下山去,她翻來覆去,找了好幾天才把他找到。
——
真是一個讓人頭疼的家伙。
第二次,是在他八十歲的生辰。她當時第一次意識到,那個性格浮躁、多動鬧騰的孩子居然已經滿了八十歲。
詭異的是,楊過一直都像是給她過十八歲生日似的哄著她。洗衣做飯,收拾打點墓里的生活器具,他大包大攬,從無怨言。
八十歲那天,楊過又在半夜偷跑掉了。
她當時非常遲鈍,或許是被漫長的歲月迷惑了警覺心。總之當她發現異常時,已經是第二天。
楊過走得很決絕,拿走了龍淮君為他縫制的衣服,取走了屬于他的那一部分物品。
龍淮君望著空蕩蕩的房間,坐在楊過睡覺的石床上流淚。
當時的她才兩百歲,淚腺還很脆弱,眼淚流起來就沒完沒了。
突然她就意識到,墓里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自己真的就像一個死人,一具無法腐爛的尸體,在陰暗的角落里孤獨徘徊,承受無盡的折磨。
她奔出古墓,奔下山嶺。
當時是深秋。
滿山的楓葉紅得像嫁妝,像是一場盛大的婚宴。紅色的葉片滿天飛,像大紅燈籠一樣在風里搖擺。
全真教的道士詫異的看著這個往日神秘莫測的高鄰,望著她如風似的身體在灌木叢上掠過,腳尖輕輕一點,就竄出去好遠。
那一步,大概就有十多米吧?
道士們目瞪口呆,挑水的忘了挑水,種菜的忘了種菜,在山頂上練功的道士看見她白色的影子一閃而過,頭暈目眩地盯著她消失的方向。
有心氣的道士在她身后猛追。什么無量天尊,什么清心寡欲,什么不要爭強好勝——道士學過輕功,但是沒學過飛。
他們想學飛的功夫,于是追著她,從山上追到山下,從山坡追到山谷。身邊的灌木從紅色變成綠色,泥土從干燥變得濕潤。
他們像是追著九天玄女一樣,就像是元始天尊創造遇見第一個女仙時那樣狂熱、傾心。
他們渴望得到知識,渴望了解超出他們認知的功夫。
他們竭盡全力的奔跑,不顧身上道袍的限制,大聲呼喊。
“龍姑娘~”
“且慢!”
“且慢!”
且慢?
龍淮君茫然的回頭。見是道士。
道士?
她的目光落在山脊,那里有一輪新起的太陽。她想起來,楊過已經八十歲了,昨晚匆匆離開,應該走不遠。
在太陽下山之前,或許就能找到他。
道士們追至她的近前,龍淮君淡淡地說:
“你們見過楊過嗎?”
道士們面面相覷,搖搖頭。
“沒有。”
龍淮君點點頭,說了句:“謝啦,不必再追。”
道士們瞪大眼,看著她像只鳥兒一樣輕盈的躍上樹梢,身體輕盈騰轉,倏爾消失在目力盡頭。
“這……這不是功夫吧?”
有道士理智的發出質疑。
她到處尋找。
她去了上一次抓住楊過的地方,南時村。南時村里正是農忙,收麥子的收麥子,打谷的打谷。
老牛哞哞地叫,在田壟間悠然徘徊。
看到套著韁繩、遲暮老朽的水牛,龍淮君又止不住地流淚。
南時村不大的地方,龍淮君幾乎是挨家挨戶的找了。那個孩子,鬼點子不少,天知道他會躲到哪里去呢?
她在街上呼喚。
“過兒?”
掀起草墩,草墩里沒有;去到茶樓,茶樓里也沒有,就連勾欄瓦舍她也找了一圈,還是沒有。
名叫楊過的家伙像是人間蒸發了。
龍淮君回想起來——六十年前那次,不是她找到的楊過,而是在她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竄時,流著眼淚的楊過嘻嘻哈哈的跳出來,滑稽的辦了個鬼臉:
“姑姑,我在這兒!”
“臭小子!”
“別打我!”
“你要跑,不想和我做我的徒弟,只管跑了就是,干嘛還要喊我?”龍淮君生氣的揪起楊過的臉。
“我不忍心看到姑姑這樣找我。”楊過說。
“滑頭,油嘴滑舌!”
“是,姑姑教訓得是。”
……
六十年前的記憶清楚的浮現在她的腦海里。
龍淮君又在村里集市上徘徊了半天。期間,道士追了來,老牛也被牽進圈舍,天光逐漸西去,龍淮君抬頭望向落日,朝著太陽落下的方向縱身躍去。
楊過終究還是沒有找到。
那個孩子,聰明伶俐,一肚子壞水,他知道該怎么藏才不會被龍淮君發現,機靈得不行。
龍淮君四處打聽他的消息。好多年就這么過去,她忘了計數,也忘了年月。
到頭來,古墓都塌了,楊過也沒有再次出現。
那個孩子,真是倔,真是添麻煩——曾經說不忍心看到我到處找你的樣子,又應該知道我不辨方向,怎么就不能體諒一下我呢?
龍淮君怨恨的想。
在那之前,在那之后,楊過始終都是最親近她的那個人。
她時常會埋怨那個睡著偏廂,古靈精怪的孩子。